箫声响起刹那,他似乎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陌上君子,反而变得更有戾气,他又变成了初次在林中见面那个目中无人,目光狠戾的楚右之。而这箫声却格外有力量,畅快淋漓,如鸣佩环。
我不再看他,靠在亭子里的木椅上。
不知何时箫声停了。
“你愿意吹箫与我听,我心情好多了。”
“裴姑娘。”
我转头,对上这双让我足以心动数万次的眼睛。星光灿烂下,他的目光是这么真挚虔诚,我能看到他干净瞳孔里存在的我,此刻我忽然想,就算是他楚绪与别有所求又如何?我只信以真心换真心,若是换不得,我也认了。人这一生,总是要为着点什么豁出去一把,那才不负此生。
“这座小亭还未有名字,不若你我二人各替它取一字如何?”
“好啊,等候好时宜,若在此湖底种下荷花种子,再过一年开春定是美极了,还能吃莲子呢,如此盛景,但你方才说这亭子除你我二人之外未曾有第三人踏足,我倒是想给他们瞧瞧看这片亲手栽培的天地,到那时人多,还会有小孩子来放风筝,想想就热闹极了。”
“‘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不若就选‘将’为首字如何?”
我自顾自说了许多,现下停下来,只见他靠在木柱上,一手搭在我肩后的木栏上,一手随意落下,从外人看来,这就相当于他已经一手揽住我了!即便我骨子里还是个现代人,但这种暧昧的姿势,我还是顿时慌了神。
我连忙往后面挪,低头不敢看他。
“噗嗤。”
“你不许笑!”
他笑得脸颊通红,我也恼羞成怒挥拳过去。他却故意向后倒,就这样,我以一种自认为极其丢脸的方式扑到在他怀里。
“这么喜欢热闹啊?”头顶上传来他戏虐的声音,我连忙爬起来扭头不再看他。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那尾字就为‘坞’,可好?”
“裴小姐才藻艳逸,这‘将’字甚好。不过裴小姐,这湖甚大,我一人播种,可得好些时日,不知右之可否有幸,仲春时邀小姐一同来此地?”
后来我们聊了许多,没什么墨守成规,没有说些听不懂的大道理,只是谈天说地,谈理想,谈人生,从将坞亭谈到禅房后院,好像时间就此停滞。
只是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站在后院的门帘后,苦笑说:“无需对我戒备,我虽是太子,自小被圈养被约束,但我也渴望自由,裴暄和,我也想做几天乡野中的普通人。”
楚绪与声音里透着浓重的疲惫,心里莫名泛起一阵酸楚。
忘记是谁说的,他如今十六,如果生在我们那个年代,不过才上高二,他无需担心自己的父亲会不会撤了他的太子之位,无需担心老谋深算的大臣是否对他不满,更无需随时担心自己的命是否在悬崖边上。他只会是一个阳光健朗的高中生而已。
“楚右之,明天我想听桃花渡。”
“好。”
楚右之走后不久,屋内传来声响。
“小姐,怎么站在这?”我转头恍若间看见那个怯生生的檀云,但幼白的声音却把我拉回现实世界。
“幼白,你是如何来到丞相府的?”
“啊?那时候太小了,我只记得那天也是如今日一样,风雪好大,我只听到有人在哭,好多人,我不知道他们在哭什么,好像有人在抱着我跑,我的脸很疼很疼,再后来醒了就在丞相府的别院里,直到前些日子被调来服侍小姐,才出别院的呢。”
“小姐,您问这个做什么?”
看着她圆润娇小的样子,与府中其他人消瘦无比的模样甚是不一,心中虽隐隐觉得不对劲,但转念一想只觉得别院的规矩应该不如丞相府,那里的人想来虽说不算是享福,但也不必过檀云这般担惊受怕,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我摇摇头,让她下去。
幼白走后我独自一人在雪中站着。
我想,楚绪与或许不像表面那般人畜无害,他是太子,坐在这个位子上,原本就要面临许多旁人不能忍受的腥风血雨,他又怎会真的毫无算计?
更何况,这是皇家寺庙,除非皇权富贵不得入内,此番太后带着公主皇子以及世家子弟前来静修,更是把周围五里的人口遣散,他又怎会不知我的身份?
就是这个暧昧上头的深夜,我一边多么心疼他,一边猜忌他,一边又将自己的温暖送给他,所有原本自持的清醒在那个时刻彻底分崩离析,那些漏洞百出的话我不是不曾发现,我只是骗了自己。
或许是因为看到他死死攥紧门帘的手被勒出红痕,或许是因为在此刻心跳再无法控制。
又或许是因为觉得他跟我实在太像,我们都无法掌握自己的人生,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情绪,那是跟我一样的纠结痛苦,我们皆被这个世界压迫,这样无处可逃的两个人一旦相遇,就是命运纠葛的开始,是落到另一个无法逆转的困局。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生求得一个不后悔,若他早已布好陷阱,虎视眈眈接近我,等着我跳下去,那又如何?我愿意,勇敢一次。
他想做几天普通人,我想陪着他。仅此而已。
次日我仍在太后走后接着礼佛,只是不知怎得今日楚绪与也未跟着太后一同离开,他闭眼跪在蒲团上,不知在祈祷些什么,我眯着眼睛偷偷看他,却不料他忽地睁眼,就这样撞上视线。
我连忙闭上眼睛。幸而他也未曾说些什么,直到午膳将近,我才起身。
“裴姑娘。”
我回头发现他竟跟在我后面,若是被人看见就糟了,也不是我小家子气怕是非议论,只是楚绪与好歹是太子,若是与众臣之女勾结不清,难免会有传出他有夺位谋逆之心。
感觉手中传来热量,还未来得及看,楚绪与就从我身边走过,恰好此刻周围传来嘈杂声,想来是其他贵女,我连忙后退几步,福礼道:“太子殿下。”
果不其然,听到我声音后那几位贵女也随之行礼,楚绪与摆摆手走远了。
“裴姐姐。”我回头看,是那日在宴席上匆匆见过一面的林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