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我便睡不着。这是在这里度过的第三年的第一天,我还是不习惯别人来帮我穿衣服,在迅速穿好衣服后,我一边想着今天绝对不可能再被劝回屋了,一边叫檀云进来。
推门进来的却不是檀云。
“小姐,奴婢来服侍您梳妆。”我看着她,低眉顺眼,模样倒是有些眼熟,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
“檀云呢?”她犹豫了几秒,就是这几秒,我忽然间想起了她是谁。
“你是母亲身边的人?”
“奴婢芙言。”
“檀云呢!?”
几乎是在话落的一瞬间她就跪下来,却还是不说话。我几乎有些站不住,一些可怕的想法涌入脑海。
我推开她往外走。
刚到院子里就觉得异常安静,平日里虽不吵闹,却也是有点生气的,而不像现在,沉寂的可怕。
我往里走。
眼前的一幕令人心悸。
檀云趴在长凳上,而她的下半身,简直都不能用血肉模糊来形容,就是一摊烂泥。她疼的几乎晕厥,却被下人用水泼醒。
我终于明白她那句“我不想死。”是什么意思。
对上檀云那双眼睛,我几乎一瞬间就跪倒在地,一股寒气从四肢百骸袭来,冷的我发抖。我哆嗦着向她爬去,我张口想说对不起,可却发不出半个音。
芙言跟过来跪在我身边,说:“檀云目无戒律,未看顾督促好小姐,夫人按家规,赐了她仗刑。”
我反手给了她一记耳光。叫她滚。全身再也无法动弹,我不敢看檀云,更不敢确定她现在是否还活着。
第一次,在这里,我感受到人命的轻贱,感受到戒律的威严。我甚至恐惧丝毫没有人情味的“母亲”,她前一天晚上还温文尔雅地与我说笑,今天却赐死了与原主从小一起长大的檀云。
虽说我只来了这里三年,可唯一能让我感受到我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能让我心底真心在意的,也就只有她。
我还想着,等她到了年纪,必要提她寻个好人家,让她不再担惊受怕,让她明白不被约束的人生是多么好。
可是现在,她趴在那里,像个破烂不堪的麻皮袋子。我轻抚她的脸,泪滴到她眼里。我看得出来她想抬头,却无半分力气,最后我只看见她微扬的嘴角。
“去找大夫。”周围跪着一群丫鬟,有几个与檀云交好的此刻缩了缩身子,却无一人动身。
“快去找大夫!”
“芫芫。”
是“母亲”的声音,好像比这冬天的雪还冰。
“继续。”
我惊呼,伸手挡住她,却被人拖开,那木杖堪堪擦过我手臂而下。真的很疼,只堪堪擦过而已,却还是难以忍受,我不敢想象此刻檀云到底有多痛。
我跪到母亲身边,头磕在略有冰霜的地面上也不觉疼痛。
这场闹剧以檀云的死亡结束。
我呆在地面,耳边嗡嗡作响,看着他们把檀云的尸体像拖牲畜一样拖走,我不知道他们要把檀云带去哪里,只是他们脸上云淡风轻的表情让我胆寒。
他们难道不知道此刻手上的是一个人,是一个温度还未散尽的尸体吗?曾经还在活蹦乱跳的人此刻却悄无声息的死去了,她连痛都不敢呼一声,就这样睁着眼睛死去了。
我感觉到有东西抵着我的下颚,缓缓却带着威压迫使我抬头。
是母亲。
那双眼睛里毫无感情,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芫芫,你要听话,不要再想着做一些没规矩的事情,不要辱没了裴家百年清誉,你身边的人才能有幸苟活着。”
我拍开她的扇子,颤颤巍巍站起身,愤愤不堪:“清誉?如此作为,怎配得上谈‘清誉’二字?!那是条人命,你怎么能这么作践!”
“啪!”一瞬间天旋地转,闭眼的前一秒,我听到她说:
“贱骨头也配称之为人?”
我不知道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梦。
梦里是檀云。
有时候她就穿着平日里的奴装,拉着我的衣袖,小心翼翼说:“小姐,我好想去看看烟花,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烟花呢。小姐,不是我不想出去,是我不敢,小时候经常便能看见尸体被人抬出府里,那些姐姐明明没有犯什么大错,可是还是被打死了,小姐,我害怕,我不想死。”
有些时候她穿着那件带有侮辱性的兽衣,她哭着说:“小姐,你不要哭,檀云不疼,只要小姐好,檀云就好。小姐,檀云好舍不得你。”尽管她浑身是血,几乎染红了那件白色的衣服。
有时候她又着一身青衫,不再是平日里那副怯懦的样子,她笑眯眯地歪头看着我说:“小姐,我终于看到烟花了,真美,我想把她捧在手心里,送给小姐。”
无论做了多少梦,她都从未说一句责怪的话。可越是这样,我越是难过,越是自责,要是那天我跟着母亲后面回屋,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檀云也不会死。檀云是因为我才死的,是因为我。
是我把檀云害死的,是我的错。
对不起。
到最后我是哭着醒过来的。
服侍的婢女看到我醒了,连忙上前递了杯水,顺势替我擦干汗泪。“小姐,您终于醒了。”
头,嗓子,手臂,膝盖,每一处都传来刺痛。
门被推开。
芙言走过来守在我跟前,她脸上的巴掌印依稀可见。
我看着先前在我床前伺候的婢女:“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幼白。”
“去拿冰块。”
“是。”
幼白依命去拿了冰块来,我接过,垫着手帕敷在芙言脸上。芙言好似受宠若惊,跪下道:“小姐,奴婢无福消受。”
“来床上坐着。”
她不敢违命。
“你是母亲的人,我也知晓母亲将你放在我身边的用意,自是不会真心用你。”
“但在我眼里,每个人都是人,不管是丫鬟,小厮,太监还是奴隶,甚至是兽奴,都是人。”
“既然是人,就有活下去的权力。跟在我身边的人,只要忠心耿耿不动歪心思,我便不会让檀云的事情发生第二遍。”
“如果有人再因我被责罚,我就是豁出性命,也会护住她。”
“我这样待你们,不是同情怜悯,更不是作秀,只是人对人最基本的尊重。”
“芙言,今日之话,你大可原数禀明母亲,我也不会对你责罚半句。”
“都下去吧。”
直至屋里没有一个人,我才长叹一口气。
在这个世界,权贵就是一切。
那我呢?即便神处富贵,但我是女子,尚且只能被困在这庭院当中,婚姻大事又如何轮得到我做主?我的人生又如何轮得到我做主?
外面天雾蒙蒙的,却没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