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吴秀琴的声音里带着平静的苦涩,“我说他打人怎么办,我爸说你嫁过去了就受着吧,熬过一日是一日,哪怕他把你打死了,也是你的命。那年我才十六岁,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害怕。他知道我不愿意,就反反复复的问我为什么不愿意,一回到家他就好像审你似的。他不允许我跟任何男人说话,和女的说话也不行,我自己的家人都不允许,老担心别人挑唆我不跟他过。他就会对我动手。”
“用什么打?”
“皮带,鞋底子。不听话就拿农村里捆猪肉的那种绳子把我五花大绑,捆起来抽打。结婚十年,我没穿过短袖衣服。”
“你难道没有报过警吗?”周蔚听不下去了,咬牙问道。吴秀琴冷笑道:“报警?警察有什么用?那年头农村那个男的不打老婆,派出所根本不会立案,最多口头教育两句,村委会的人来劝,他提着杀猪刀站在门口,说谁敢来管我家的事。”、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哽咽。她迅速抬手抹了一下眼睛,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有一次喝醉了,就拿摔碎的酒瓶子扎进我的眼睛里,我当时顿时感觉玻璃渣在眼睛里爆炸了,眼珠子都掉了下来……醒来时就在医院了。”
“这些年来你反抗过吗?”邵峰像娃娃一样仰着脸问道。
“没有,就那一次。”她停顿了一下,“唯一一次。我儿子发烧,病了很久,他喝醉了酒回来,我看那天晚上他眼睛都直了,血红血红的,我拼命拽他,他一把就把我摔到了墙上,嘴里骂骂咧咧的走向孩子的摇篮,我看着他伸手掐住孩子的脖子了,我想一切都完了。”
她低头望着双手,十指神经质的绞在一起,“我当时快疯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看到墙角有一根铁棍。我想都没想,就抡起铁棍打了过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打了多少下,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一片血红,只听到我儿子在哭,他倒在地上,而我满手都是鲜血。我急忙抱起儿子哄着他,我儿子的襁褓上也全是血。”
邵峰问不下去了,他紧紧抓着吴秀琴的手,脸扎进胳膊里,手抖得像在抽搐。周蔚问道:“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你要听实话吗?”
“当然。”
“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别的选择。”
“你的判决结果是什么?”
“无期。”
“无期的意思就是你的一辈子?”
“是的。”
“那你把一辈子搭进去了,怎么抚养孩子?你有想过孩子将来怎么办吗?”另一个记者公事公办的问道。吴秀琴平静的说:“总比让他爸爸掐死在襁褓中要好。”
“但是你一辈子都没法出去,一辈子都没法再见到孩子了。”周蔚忍不住说道。吴秀琴轻轻笑了一下:“为了孩子,我死也值。我的自由怎么能和我儿子的生命相提并论?”
“杀害丈夫后,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杜睿阳突然问道,“为什么要杀害其他的家暴男?”
“到处流浪,打点零工为生,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反正是通缉犯了,杀一个是杀,杀多少个都是杀。”吴秀琴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我每次看到那些女人们,就想到了我自己和我的儿子,搭上我的命能救她们脱离苦海,这桩生意很合算。”
“你一个农村妇女,还带着不到一岁的儿子,如何逃脱警方的追捕谋生?”杜睿阳一针见血的问道,“是谁在包庇你?”
吴秀琴斜睨着独眼,从模糊的视野里看向杜睿阳,笑了:“警察同志,我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长的不漂亮,又没有钱,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包庇我?他们图什么?”
“你认识聂宜?”
“小聂啊,”她悠长的叹了口气,“当然认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虽然话少了点,却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性格坚强刚毅。她只判了几年,却每天都在狱中争分夺秒的学习,想出去后重新过上好日子,看到那孩子,感觉心里也有了指望。”
“聂宜杀了人,现在正在潜逃。如果你知道聂宜和哪些人有过往来,希望你如实告知。”
吴秀琴的脸色一僵,低头沉默了片刻,唇畔溢出了苦笑。“我不知道。”
“真的吗?”杜睿阳紧紧盯着她,“你现在没有免罪金牌,如果又犯了包庇罪,法院可能会更改你的判决——”
“杜警官!”邵峰突然厉声叫道。寂静如刀落下,吴秀琴诧异的望着他。邵峰的眼眶通红,低声道:“杜警官,我知道你们在查案,但她毕竟不是案件当事人,年纪大了还有残疾,请你不要这么逼她。”
“对啊,你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周蔚生气的挑眉,“早知道就让江顾问过来了。”
邵峰投来感激的目光,周蔚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吸了吸鼻涕。两人一下子结成统一战线,杜睿阳苦笑了一下,只得认错:“抱歉,是我太心急了。但人命关天,我们也急于查案。”
“我真的不知道。”吴秀琴已经恢复了镇定,“我无法和外界联络,小聂出狱后,我们就断了音信。我只知道她已经没有亲人了。”
“是吗?”杜睿阳冷静的问道,伸手握住了吴秀琴的手。吴秀琴不解的望着他。
“你知道你的儿子在哪里吗?”杜睿阳问道。
吴秀琴手上一颤,尽管她立刻恢复了镇定,放在杜睿阳手中的手却暴露了她的惊恐。“我不知道,”吴秀琴说,“儿子病好以后,我就把他放在医院门口,等到好心人收养。他跟着一个通缉犯母亲不会幸福。”
“我明白了。”
杜睿阳最后看了一眼吴秀琴织的毛衣和鞋子,走出了门。吴秀琴有一台收音机,放着京剧《白蛇传》,却只有底音,吴秀琴嘶哑的唱着:
“亲儿的脸吻儿的腮,
点点珠泪洒下来。
患难中生下你这小乖乖。
先只说苦尽甘来风波不再,
养娇儿无病无灾。
娘为你缝做衣裳装满一小柜,
春夏秋冬细剪裁。
娘也曾为你把鞋袜备,
从一岁到十岁做了一堆,
是穿也穿不过来。
再亲亲儿的脸,
再吻吻儿的腮,
母子们相聚就是这一回,
再叫儿吃一口离娘的奶,
把为娘的苦楚记心怀,
长大了把娘的冤仇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