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以为乐瑶是哑巴,盛家老太太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老太太冬日里出门,看见一个小姑娘穿的单薄,还在挑水,心生不满,以为是家里苛待下人,若是传了出去,盛家积攒出来仁义的名声怕是有损。
叫来冬梅一问,才知道不是自家的下人,乃是短工周瘸子的闺女,周瘸子好喝酒,老婆没钱治病。老婆死后更是嚣张,总惦记把闺女给卖了,可惜闺女不会说话,也卖不上价。
周瘸子家祖上和盛家有那么点亲戚,要不然也不能让他这样的人在盛家做短工,这会说不定就是自己去赌了,让他闺女给顶班。
盛老太太越听越来气,这样的亲戚还不如没有。
乐瑶被盛老太太拦住去路,老太太将貂皮大氅掀开露出手,把手上的暖炉递给冬梅,握住乐瑶的手,撩起乐瑶额头的细绒头发。
“你叫什么名字?”
乐瑶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温度,盯着盛老夫人看着。
盛老夫人叹口气,口中念叨,“是个哑巴,可怜啊。”
当盛老夫人离开口,乐瑶依旧重复着手中动作,用轱辘将水桶放入井中,然后摇一摇绳子,再用轱辘将水桶绕上来。
还没等天黑,乐瑶就被酒鬼领到了盛家内院。
酒鬼掂量冬梅递过来的钱,点头哈腰,千恩万谢,就差跪下来磕头谢恩,嘴里露出的黄牙昭示他有多兴奋。
一边冲着内院大门口双手合十叩拜,一边向身后退去,酒鬼咧着嘴,将铜钱揣在兜里,行至乐瑶身后,在乐瑶头上拍了一巴掌,“你丫头比老子有福!”
天空还在飘雪,冬梅对酒鬼的背影翻了白眼,没想到酒鬼又转身过来,冬梅有些惊吓。
酒鬼解开最外层的棉袄,更像是破布,搭在乐瑶肩上,“好好伺候着,以后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酒鬼走远后,冬梅的白眼翻得更加明显,拇指和食指捏着,将乐瑶身上的破布捡着扔地上,然后闻了闻手指。
“以后跟着老太太,有的是衣服穿,这玩意就扔这吧。”
乐瑶没有多看一眼地上的棉袄,抬脚跟上冬梅的步子。
盛家老太太院子里得力的丫鬟总共四个,春兰,夏荷,秋菊,冬梅。秋菊和盛老太太商量好一会儿,也没想出让乐瑶做个什么差事,别说灵光不灵光,仅是不会说话一项,就没法跑腿做事。
好在乐瑶有身子骨结实,有的是力气,院子里扫雪翻土的活儿就交给乐瑶。
春暖花开时候,院子里挂了一层白,乐瑶帮着系挂白花,老太太在里屋哭着喊自己可怜的侄女,院子里也多了个小男孩。
盛家夫人,也是老太太亲侄女,没了,盛家小少爷被送到老家,跟着老太太生活。
乐瑶打扫院子落花时候,几次听见老太太摔破碗碟,摔完之后便接着哭,喊着可怜的侄女,直到家里小少爷下学回来,才止住声响。
有一次里面又传来摔打声,乐瑶依旧充耳不闻,继续把落花运出院子,刚出门,就碰见门口的少爷。
少爷名叫盛青,盛青比乐瑶矮半个头,将食指放在嘴唇中央,两人对视一会儿,同时将目光飘向内院。
院内的声响还没停歇,盛青捏着衣角,一步一步跟在乐瑶身后,跟着乐瑶将花倒掉,清风吹起,落花落得两人满身,再跟着回来。
小院的日子简单,一晃就一个春秋,再次飘雪时候,盛家的老爷带着新婚夫人回到盛家老宅。
夫人穿着雪白的狐皮大氅,喜欢摸着肚子,欣赏北方冬雪挂在树上,叫做树挂。院子里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紧紧围着夫人,乐瑶拎着扫帚,正打算找个地方下手。
“嗷,这个小丫头就是她们说的哑巴?”夫人指着乐瑶问身边人。
盛老太太在房中,并没有出门,乐瑶见人太多,地上积雪已被踩实,怕是扫帚无力,只能回头取了撬才好。
夫人带着一众人,走到乐瑶面前“听说有聋哑的,你是单单不会说话,还是即聋又哑?”
乐瑶抬头看着夫人,长得白,好看。
夫人揉着肚子“只缺一样,还好。”
老爷和新夫人在老宅并未久留,不到开春就回到南方,春兰和夏荷一并被带走,据说要照顾新夫人生产,自然,留下两个新人,叫做长青和长寿。
冬梅指着长青大骂,老太太在屋内静默,“你名字和少爷重名,冲撞了主子,给你改个名字在谁家都不为过,少爷给你赐名也算是赏赐。”
长青平静,“奴婢是太师府里家生子,贵妃娘娘从前赐的名,跟着二小姐随嫁到姑爷这儿,除非贵妃娘娘给重新取个名字,断不能因别的改个名儿。”
冬梅冷哼一声“谁家奴才冲撞了主子不得改个名,太师府的奴才也是奴才,我告诉你,就算这事闹到太师府,也是你不占理儿!”
秋菊把冬梅伸出的手指握住,秋菊传话“老太太说了,名字都不是大事,以后伺候老太太上点心比什么都强。”
长青和长寿对视一眼,长寿道“奴才两个是夫人留下来伺候大少爷的,断不能违背了夫人的意思。”
秋菊点头,“那就是了,咱们少爷年纪小,平日里与老太太一同吃住,以后你们用心伺候就行了。”
于是,院子里又多出两个人与乐瑶一起打扫院子。
长青长寿并不太会扫院子,总是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乐瑶刚浇花,长寿就再来一遍,乐瑶翻土,长寿就要把树根都截断。
长寿慢慢的擦拭花叶,时不时打量乐瑶。
院子里的活计忽然变多起来,落花稍微多一点,老太太便会打喷嚏,乐瑶就要带着长青和长寿重新打扫。
桃树的树枝每天都要修理一次,角落的杂草日日都要检查,台上青苔总要时时清理干净。
夏天时候,桃树要被挖走,改成芍药,秋天的芍药又要改成菊花,冬日里也要有梅花绽放。
盛青早出晚归,几乎不与长青长寿碰面,冬梅每天接送,从不在院子里玩耍,却也难免生病感冒。
老太太眼睛熬得通红,摸着盛青额头,问道“大夫的药不管用,乐瑶,秋菊说你也生过这样的病,是吃了什么?”
乐瑶站在盛青床前,盛青脸色发白,不停呕吐,却已经吐不出东西,眼角模糊,也看着乐瑶。
走到桌前,乐瑶将桌上的东西挨个闻一闻,都摇头。
老太太皱眉,“没有么?”
在盛青的床上和书桌上又闻了一圈,乐瑶打开盛青的水壶,闻了闻,然后将水壶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笑起来有点悲凉,“真够狠厉的,庶子,当初把他当做亲子养大,又给他求娶我亲侄女,如今攀上高枝儿了,连亲儿子都下得去手。”
秋菊提醒,“老夫人慎言啊!”
“我慎言?我一把老骨头,不怕死,还能把我怎样?”
“老夫人,无论如何,您永远是嫡母的身份,自然不能把您怎样,可是,大少爷还小啊,那头又有个二少爷,您得长命百岁,才能护得住咱们大少爷。”
老太太叹口气,点点头,“我得好好活着,活到青儿说了媳妇,出去单过才是。”
“是呢,老夫人这么想就对了,再说奴婢总觉得老爷公务繁忙,怕是没精力做这些后宅的脏事,而夫人纵使骄纵了点儿,却是个直肠子。”秋菊与老太太说话并不避讳乐瑶。
“你倒是念着他们的好,果然收了钱财就是不同。”
秋菊委屈,“老夫人,瞧您说的,我从小到大,哪件事没跟您讲啊,您还嘲弄我。”
“你还是年轻啊,如今正统式微,王贵妃当道,王贵妃怎么肯看自己亲外甥是次子?他又怎会不知呢。”
老夫人眉头舒展“乐瑶,你是怎么好的?”
乐瑶看了周围一遭,指了指厨房。
秋菊道“那天乐瑶没有出门干活,我一早儿就去看了,见她上吐下泻还发烧,结果出去请大夫的功夫,回来人就好了。”
紧接着,秋菊问了乐瑶好几样东西,说到羊奶时候,乐瑶才点头。
盛青病了多日,虽然止住吐泻,静养几日才能下床,从那之后,身子便比旁的孩子羸弱。学堂也不大去,都是老太太教他读书识字。
院子里依旧繁忙,冬梅挖掉之后,开始种植一种叫做迎春的花。
长青力气大,花枝常被弄折,长寿便一点一点捡起地上折断的花枝。
“天天折腾这个院子,我现在可是个上好的花匠,手上全都是伤疤,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长青嘟囔着。
长寿说到,“你轻一点,花儿娇贵,一碰就折,杂草茂盛,除不干净,除非挖了根。”
长青与长寿两人同时抬头,向里屋望去。
乐瑶专心伺候小院子,老夫人想看什么花,便让乐瑶种什么树。
然而,老夫人夏天时候便看不得花了,她的眼疾越发的严重,无论何物看起来都模糊不清,甚至走路时候摔断了腿。
盛家老爷带着夫人回祖宅探望,领着三岁的二公子。
后院所有人都被清理出来,只留他们母子二人,乐瑶也在院子门口,顺便清理院墙外面的杂草。
杂草很茂盛,如何清理都不能干净,就算挖了根,埋在土下的根也还是有剩余,除非连土一起挖走,那便什么都不剩了,只能露出赤裸的地基。
外面都说盛家老太太慈祥,想儿子才病重,儿子回来后,病情就稳固。
外面也说盛家老爷孝顺,已经向朝廷告假,准备丁忧三年。
终究,母慈子孝,盛家老太太病情稳固,盛家老爷不忍母亲辛苦育孙,将长子待会身边,继续报效朝廷。
秋菊和冬梅终究是年级大了,该放出去嫁人,两人在院子里跪着,给屋子里磕了好多个头,哭着转身。
长寿给乐瑶收拾好行李,带到瞎眼瘸腿的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摸着乐瑶的脸,“你呀,是个残废的,我也是个残废的,你以后跟着青儿,也是个伴儿,青儿吃啥你吃啥,青儿穿啥你穿啥。”
过一会儿,老夫人便笑了,“我忘了,你是个傻的,也不会说话,你也没法应我。”
乐瑶的行李不多,只有几件衣服,跟盛青一同出行。
先是做了马车,盛青疲倦,便躺在乐瑶腿上瞌睡,然后改乘船,盛青吐得昏天暗地,乐瑶便给盛青换衣裳,然后再是马车,最后才到新的盛家。
盛青指着主院,“以前我和娘住那里。”
盛家老爷并未听见,夫人略微瞥一眼,也不曾言语。盛家的管事上前,将盛青与乐瑶领到偏院。终究,这个小院,就是盛青与乐瑶的天和地。
听别人说,盛青体弱,不能去学堂。
听别人说,盛青羞怯,不喜见生人。
听别人说,盛青疏学,不善写书信。
四角小院,五年,两人不曾踏出这片天地。
盛青不用读书,却喜欢看书,乐瑶不用收拾庭院坐那粗使活计,却开始学习针线活。
乐瑶不会绣花,只会用送来的布,剪一剪,然后做成衣服。盛青也不挑剔,乐瑶做成何样,他就穿着什么样的衣裳。
盛青看书,无人探讨,却总是读给乐瑶听,纵使乐瑶不能给他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