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托着头坐在离湖不远的石凳上,如今只是秋季,他屁股下却垫着厚厚的毛毯,手上拿着暖手炉,身后一堆丫鬟小厮侍立在侧,一旁的小火炉温着药汤。
半月前他还是在大学教书育人的社畜,一转眼就成了古人,这具身体还是个15岁的孩子。
贴身大丫鬟小红看到谢玉按压太阳穴,适时的送上关心,隔着帕子给他按压头。
谢玉烦的很,挥开小红。自他从古代醒来,几天里没有一刻是安静的,身边至少都有两个丫鬟两个小厮,走到哪都有一串尾巴跟着管天管地,这不能做,那不能去,衣服多穿几件,不能吃肉,最好躺在床上不要出门……
一连躺了三天,好不容易出了院子,前面侍卫开路,身边丫鬟照顾,后面小厮随从,乌泱泱一大片,每个人都死死地盯着他,表情都是严阵以待,随时随地满足他的需求又限制他的自由,成功让谢玉来了半个月,还啥也不懂。
谢玉只能从丫鬟们的只言片语里知道些事儿“大小姐今天把春儿好一顿毒打”“卫姨娘今儿又得了老爷的赏”“三老爷又娶了一房姨娘”“五少爷把六少爷打了”“六小姐教训了九小姐的丫鬟”……
从三老爷、六少爷、九小姐这样的称呼可以推断,谢家是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第二个人信息……
掉!入!宅!斗!剧本了!
一想到前世的宅斗宫斗电视剧,谢玉拳头硬了,额头更疼了。
河面泛起涟漪,一阵凌冽的秋风吹来,谢玉打了个寒颤,喉咙开始麻痒,立刻就控制不住的咳嗽起来,胸腔一阵阵的疼,喉咙中有东西被咳出来,谢玉早有准备,拿着手帕捂住嘴,果然上面留了一摊血迹。
谢玉“……”这是得了什么绝症了吧,那他穿过来有什么用,古代一月游吗。身上一重,果然又被加了件带兔毛的傲雪红梅披风,再看看丫鬟小厮们薄薄的秋衫,感觉这日子没法过了。
谢玉拢了拢披风,见小绿端着药汤过来,接过来一饮而尽。娟娘半蹲着恭敬地行礼“少爷,起风了,回屋吧”姿态有多恭敬,言语就有多不容置疑。
谢玉没有动,好不容易才出来,并不想回去,娟娘从半蹲直接双膝跪地,其他丫鬟仆从也跟着跪了一地,这场面谢玉已经免疫了。
谢玉用指尖按压眉头,轻声说:“娟娘,我难受,不想回去”
娟娘面露不忍,但还是坚持:“少爷,身体要紧”
谢玉知道娟娘是他父亲派来的,他半垂着眼,看着可怜又落寞:“娟娘,父亲为什么不来看我”谢玉卧床几天,除了这些丫鬟,正儿八经的亲人一个都没见到,像是小说中受了冷落的偏房庶子,但谢玉明明白白的从小红嘴里听到自己是‘长房嫡子’。
“少爷 ”娟娘眉头紧锁,欲言又止的看着谢玉,那目光即哀又怜,似有无数未尽之言,谢玉加一把柴,漏出染上血迹的手帕,娟娘眼神颤抖,最终却只是替谢玉拢了拢披风,扶他回屋,还是什么都没说。
谢玉见苦肉计没用,听话的回了屋。
小红去煎药,他倚着床柱很快就闭上了眼,但是睡眠质量并不好,身体实在是很难受,仿佛你感觉到身体某处在痒,四处抓挠,却总觉得没搔到痒处。他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忍受这种煎熬,身体某处总是莫名其妙的的发疼,按了按,却又按不到实处。这导致他一天能睡八次,一次睡个十几分钟都已经不错了。
谢玉这次醒来却没有以往的平静,听到外面很骚乱,轮流守在他身边的小红小绿也不见踪影。他透过窗缝往外看,见娟娘让人压住几个面生的丫头,其余丫鬟跪了一地,大丫鬟小红和小绿也在里头。
娟娘压着声音训话:“大家看清楚了,这就是背主的下场”
被压住的几个丫头呜呜咽咽的哭泣,有几个不驯服的还在高声为自己辩解:“奴婢自来了和园就谨慎做事,却不知哪里招了娟娘子的眼,凭空污蔑奴婢清白”
娟娘嗤笑:“清白,我且问你,外头少爷生了重病的消息是谁传出去的”
那奴婢还要辩驳,娟娘却不给她机会:“堵了她的嘴,不要把少爷吵醒了”
有个小丫头被压趴在地上,还在使劲磕头,额头已经鲜血淋漓染得青石板一片血迹,也不敢停。她一边磕一边求饶,声音细弱,谢玉也听不清她说什么。但是谢玉记得她养死了一株墨兰,那株兰花花色相比较其他株,颜色更深,谢玉就多看了几眼。没过几天,本来生机勃勃的兰花,莫名其妙就死了。
娟娘指着她们骂:“少爷才病了几天,你们这群小蹄子就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了,背地里咒少爷的病好不了,巴望着给自己找个前程,可看清楚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她上去一脚将那磕头的丫头踢得半偏了身体“少爷乃谢家嫡长,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磋磨他,谢家一门清贵,门规森严,你们到问问自己为何如此简单就入了谢府门庭,当年江州大旱,若不是少爷心善,让府内大肆采买奴仆,你们以为自己如今还能看见这青天白日”
丫头们当然知道这是位菩萨少爷,但他要死了,她们总不能给他陪葬吧。这些想法娟娘心知肚明,她灰心的挥了挥手,让人把她们压下去。
谢玉躺回床上假寐,这段时间的暗潮汹涌他都心知肚明,娟娘只是将一切掀到了台面上,再平静的外表,也掩饰不了这是个你死我活的宅斗剧本。
谢玉纷杂的念头在脑子里转来转去,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局面变得更好一点。但他的的身体突然剧烈疼痛,犹如他少年时被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亲手捅了一刀,瞬间痛的他双眼发黑,头昏耳鸣,额头青筋直冒,控制不住的像野兽一般嘶吼。
小红惊恐的看着他手脚抽搐,嘴中大股大股的吐血,她惊声尖叫:“娟娘,娟娘,少爷发病了”
一阵兵荒马乱,好歹稳住了谢玉,几个大夫低声交谈:“毒素已入五脏”
“时日无多”
“唉,这怕是等不来大爷了”
“只能用猛药吊命了”
“不可,恐怕大公子挺不过去”
“若等不来大爷,我们一样要吃罪的,我同意用猛药吊命”
“我也同意”
谢玉却难得神识清明,把这番交谈原原本本的听个完整,他笑自己想得太多,这都要死了,还操心怎么活下去,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但他还是想救那几个丫头。不论是把自己要死的消息传出去,还是故意养死墨兰,在谢玉看来都是小错,娟娘这么大动干戈,若说几个丫头下场不惨,谢玉是不信的。
菲茨杰拉德曾说:“当你批评别人时,别忘了不是每个人都拥有你的优势”谢玉很认同,他小时候也曾疯狂嫉妒同父异母的弟弟,怨恨抛弃母亲的父亲,甚至在饥饿的时候偷过超市里的牛奶。
当他接受教育后,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疯狂排斥这样一段记忆,把有那些嫉妒怨恨想法的自己打上恶毒的标签,渐渐地开始自卑,严重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不配与人交往,他只是个卑鄙的小人,怎么有资格和正常人交往呢,这让他更严苛的要求自己,将自己与过往割裂。
但当他读了很多书,看过很多人和事后,他知道那是人之常情,换成谁身处在那样的环境里,都会和他一样。而立之年才终于和自己达成和解,也终于学会以更宽容的心态看待自己,看待别人。
那些丫头有的甚至都没成年,在这样的大宅子里长大,也不曾读书识字,也没有良师益友,又都是被家庭抛弃的人,她们又能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善良忠义不是谁都有资格拥有的,即使她们背地里咒自己去死,谢玉也不想真的让她们的生存环境更加糟糕,甚至断送她们活下去的权利。
这场病痛却把简单地事变得复杂,如今他开口为丫头们求情,可能会使局面变得更糟,恐怕娟娘会认为,自己是被她们气病的。现在看来他又救得了谁呢。
他笑自己如今睁个眼都费劲,却妄想拯救别人。
谢玉恍惚中看到的那点烛火很快就熄灭了。
小红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上一次谢玉亲眼看到丁香雪被打死时也曾露出这样灰暗死寂的眼神,不久之后,他喂自己喝下毒药。
小红挤出一个笑:“少爷要是睡不着,奴婢给少爷念书听吧”
谢玉神色毫无变化,只是怔怔的看着小红推开门,门外那满天的星火闪耀夜空。
小红很快带了几本书回来,她见谢玉呆呆地看着门外的天空,没有在关上门,只是静静的陪着他发呆。小红看着他几乎落下泪来,那个满身诗意,少年时便名满天下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却暮气苍苍。
谢玉却仿佛被涤荡了灵魂,喃喃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将手帕递给小红,轻笑道:“人生百年,一年,一天又有什么区别,皆是大梦一场”
小红却泪流满面,捧着手帕,哽咽的说:“少爷一定会长命百岁”
谢玉歪着头笑着看她,拍拍她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