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医院
病房外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他眼中闪着担忧之色。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可以看见病床上躺着的中年男子。苍白如纸的颜色,闭着眼睛神色安详,平时的威严和气度都褪去无痕,他现在不过是个普通的老人,和凡人一样承受着病痛的折磨。
这个世界存在着很多不公平,但在有的地方却是很公平的。比如,生老病死。
白色,是世间最纯的色彩,是最虚无的色彩。
他的脚此刻正是踏在这个虚空里,他的眼中充斥着混沌的雾气,分不清去处和起点,分不清已经呆在这里多久。一派朦胧之中,他仿佛听到有人在身后喊他的名字。
“正哥。”
他转头,看见桥上冲他微笑的少女,孱弱纤细的身体靠在栏杆上,白裙翩然,冉冉一笑间,韵致流转,烂漫如天际的霞光。清香如栀子,纯洁如百合。只为了这一笑,他可以忘记所有流的血和受的伤。
“阿月。”他伸出手,那画面却在眼前慢慢消失,那璀璨的笑容模糊开去,他的手只抓得到一团雾气。
“爸。”他还来不及怅然,这一声呼唤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个粉雕玉啄的小女娃,粉嫩的小脸上满是笑意,那双漂亮的凤眼闪耀着得意的神采,似乎刚刚做了多了不得的事情,正要向他炫耀一番。那张笑脸,曾是他无数次坚持下去的力量。
“小绮。”等他走过去,像之前一样,还未等他靠近那小女孩就消失了。
他看着手指,果然是梦,可他偏偏醒不过来,只好在这梦境中游走,虚虚实实,无边无际。
再看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个年轻男子,俊秀阴柔的五官,凤眼像极了阿月。他走过来,倨傲的神情,抬着下巴和他说话。“我不会再求你!”
是小绮爱的那个人,是顾沛海的独子,也是阿月的孩子,这样一句话连起来,就让他的心隐隐作痛。
“我知道您依旧对我母亲旧情难忘,刚好,我家老头子近来也让人讨厌得很。所以,你要是继续追求我母亲,我不仅不反对,而且还会支持您呢!”
这些话对他来说,是多么诱惑,又是多么屈辱。尽管知道那是梦,他也忍不住想要拎起那狂妄之徒的领子。
画面一转,出现在眼前的却是红着眼睛的陆绮。
她说:“我情愿一无所有,也不要做你的女儿!”
这句话像一只利箭瞬间刺穿了他的心。
这辈子他有太多后悔的事情,唯一不后悔的便是收养了小绮。他有多爱她,此刻就有多心痛。原来,所有人都会离他而去。
白雾渐渐退去,只剩黑暗。再没有人来喊他的名字,这黑暗中只剩他一个人。
就在黑暗中沉沦下去吧,反正现实已经是痛苦的深渊。
“不要。”
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只手,将他的手紧紧握住,手心的温暖通过手掌传到他的心里。
那个人是谁?是谁抓住了他的手?
病床上的人闷哼一声,缓缓醒转,没有血色的脸上犹自带着疑惑。察觉到手上别样温暖的触感,他微抬着头向下看去,是他的那个小小女孩。白嫩的手指包裹着他正在输液的手,眼睛和他梦中见到的一样红,可她的眼中却闪着无尽的担忧。
“爸,你醒了。”
除了陆绮床边还站了一个年轻的男子,俊朗的面容表情沉静,是他最后为小绮寻觅的良人。看来,卓轻予已经把事情都告诉她了。
“我……”陆正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一杯水送到手边,抬眼便是卓轻予沉静无波的黑眸。喝了几口水,嗓子舒服了许多,“我没事。”
“爸,你身体的事为什么从来不对我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陆绮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具没有生息的身体。
她多希望他能坐起来骂她一顿,可他只是安静地躺着,这样的安静和等待让她恐慌。
“爸,我不该惹你生气,说什么要离开你之类的气话。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能做你陆正的女儿。”她已经很久不哭了,可是此刻却忍不住。廉价又无用的泪水只会让人显得不堪和狼狈,咸涩的液体不停涌出又滑落,她此刻就是这样的不堪和狼狈。
“天知道,我多喜欢做你的女儿。”
柔软的脑袋埋在他的手心,灼热的液体低落在他的掌心,也似乎滴落在他心头。
“哭什么,我陆正的女儿,怎么可以掉眼泪。”他叹气,抽出手扶起她深埋的脑袋,注视着她的泪眼,“人老了,身体都会不好的,有什么好哭的。”
她不知道她这样软弱的样子,让他有多担心。
“我不哭,但你答应我,你会好起来。”
“我答应你。”
听到满意地回答,陆绮满是泪痕的面上绽开一抹笑,如雨后的蔷薇,凄美却铿锵。她知道他的保证没有用,但听到他的回答,她就会相信。她父亲这样说一不二的人,怎么会欺骗她。他说会好,就一定会好。
她只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
“小绮,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对轻予说。”
“你们两个有什么好说的?”陆绮看看身边的男子,又看看病床上的陆正,她虽然疑惑,还是乖乖走出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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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走廊上站着一抹黑色的人影,是一直在外守护的展平。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正要回头。
“别回头。”陆绮出声阻止,她不想让展平也看到自己狼狈憔悴的样子,在卓轻予面前哭已经够让她没面子的了。
辨出是陆绮的声音,展平的身体僵了一下,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听话地没有再动。
“你告诉我,爸的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会长的病,已经……有三四年了,这些日子来……更加严重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让她的眼睛更加黯淡下去。
她只会一昧地责怪他对她的关心太少,却从未想过,她就足够关心他了吗?她对他一无所知,包括他的伤痛,包括他对她的疼爱。陆正在昏迷中喊的名字,竟然是她。他们没有血缘,他却可以如此爱她。
“公司是不是出了问题?”
“……这。”
“你照实说。”
展平即使不回头,都能感觉到她的悲伤情绪。他嘴角弯起苦笑,“对,前一阵子财政上出了纰漏,所以会长去找了林家……后来,谈了合约的事……为了长期的合作,称着林老夫人的心意,给你安排了和林少爷的婚事。”
“其实,会长知道你是不愿意的,他原先设想等公司的状况缓和下来,就会亲自去解除婚约……现在林少爷出面,事情变得更加容易,而且为了表达歉意,更是让了几笔生意给我们……会长他知道,这件事里面也有顾少爷的参与。”
“顾申……”
再听到这个名字,陆绮有种很恍惚的感觉,好像听着一个不熟悉的人。
她都快忘记了,当初是顾申和她坐在一起,和林雨寰一起谈话。那几乎是凌迟般的问话,她怎么就忘记了呢?
“大小姐,会长说了,不会再逼你了,你想要爱谁就去爱谁,他再也不会阻止你。”
这样的一句话,曾经是她多么渴望的。如果三年前有这样一句话,她会是多么幸福。此刻听来,却全是苦涩。
“我该去爱谁?”她望着前方的那一抹黑影,这句话不知是问他还是问自己。
展平没有回头,那句话如同射到他背上的一颗悲伤子弹。她全部的心酸和伤痛,他心里全都知道。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旁边看着她,他的眼里全是她,看着她快乐他就快乐,看着她难过他就难过。他知道,自己永远走不进她的心,永远配不上她。
只要能够陪在她身旁,她的眼中有没有他,又有什么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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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绮走后,病房里剩下那两个人。卓轻予一双眸子沉静如水,陆正的眼眸凌冽如刀锋。
两人对视良久,沉默是空气中的主旋律。
“为什么是我?”先开口的是卓轻予。他的语气清淡如水,让人听不出他的情绪。
“怎么,你还嫌我陆正的女儿配不上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想要问,为什么陆正到这个地步还要去勉强他人,他明明知道,陆绮最讨厌的就是为她编排一切。
陆正似乎读懂了他的意思,他腾出一只手去摸柜头上的西装,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坚硬冰凉的物体。摊在手心的是一枚玫瑰形状的胸针,赤红的宝石潋滟如水,更衬得那只手苍白虚弱。
“这是你送给小绮的吧?”
“嗯。”卓轻予点头,那的确是他上次带去Y市的,怕两手空空惹人嫌,便抽空给她挑了个礼物。玫瑰花是陆绮的代名词,送人正好合适。
“小绮从小娇生惯养,衣食无缺,我从未见她对一个胸针这么上心,整日整日地戴着。”
卓轻予闪过一丝惊讶,陆正的意思,他听懂了。
“我想要从你那里听一个保证。”
“什么保证?”
“你要一辈子对我的小绮好,爱护她,包容她……喜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