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儿的身躯冰冷僵硬在程峰泪湿的双眼中模糊不清,摸着她冷冰冰的脸,就连味道也已经散去。眼泪仿佛要榨干程峰的每一滴水分,几近恐怖的哭声像在人们的心上撕开一道口子,表情狰狞又扭曲。
菲儿的遗体旁,奶牛和玲玲,王萍和张忠还有菲儿的母亲都哭得泣不成声。
悲泣中,从停尸间的门进来两名警察,带着一名中年男子,个子不高、微微发福。
“你们好,请各位节哀……这是事故责任人张……”
警官还没说完,程峰转身一记右拳将他打翻在地,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程峰已经骑到他身上,抡起愤怒的拳头,一拳又一拳打在他脸上。鲜血从他的口鼻窜出和程峰滴下来的眼泪混在一起。警察回过神儿时姓张的男人已神志不清,右脸肿的老高。程峰被按在地上反扣着双手,怒火中烧、厉声咆哮、目眦尽裂,胀红的脸从脖子一直红到耳后,如恶煞般,鼻翼一张一合恍若喷出的是滚烫的热气。
“放开我!我要打死他!”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此刻的程峰对张斌只有纯粹的恶意,强壮的程峰不惜两条臂膀的疯狂挣扎让两名警察感觉也要按他不住。
“程先生请你冷静,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请你冷静些!”警察说。
程峰抬起头眼神如尖刀,寒气凛人不带一丝怜悯,死死的盯着面前这个被他打得血肉模糊的男人。
“疯子他……”玲玲吓得目瞪口呆。
“你终于见到他疯子的一面了……”奶牛的眼神很伤感……看着程峰。
时间稍稍向前推进一点。
幸福的两对情侣收拾好行李,交了房门钥匙,准备离开这个奋斗了七年的城市。这里有他们青春的美好回忆,四个人在这里留下了故事,向人生的另一个阶段迈出了脚步。
这是程峰和奶牛求婚后一年,这一年他们结束了培训班所有学生的课程,准备回盛天登记结婚,此刻他们不知道人生下一个阶段是怎么样的,但是有身边的另一半什么样的生活都能坦然面对。至于安然,交了个男朋友叫于伟,所以留在了永夏,她把对程峰的感情埋葬在了心底。
回到盛天后各自忙着双方家长见面,商议婚礼事宜,登记前一天四个人才又聚在一起。他们在盛天民政局附近的酒店开了个房间,5月20号登记结婚极其火爆,他们决定凌晨4点就去排队。傍晚四个人讨论着久违的旅行,菲儿和玲玲都想去水乡万柳古镇,两个男人也觉得那是个不错的选择,便规划起了水乡古镇的蜜月之行。
半夜11点,几个人都有些饿,菲儿独自外出买宵夜。七年来菲儿一年比一年更向往和程峰一起走进婚姻的殿堂,她确信这世上除了她的母亲不会有第二个人像程峰这般对她如此之好,即使生活没有大富大贵,但程峰是可以给她一份安心的人。她爱程峰,而这份爱在过几个小时就要迎来她一直梦想的结果。她想一个人呆一会,总结一下自己人生的前一段,为下一个更重要的阶段打打气。
造化是什么?谁也没法给一个准确的定义,只是当人们遇到不如意的结果时总喜欢说造化弄人。是造化在戏弄这两个相爱的人么?不知道……可以确定的是,菲儿在这往返仅仅二十几分钟的路程中,遇到了那个酒驾超速闯红灯的货车司机将她撞倒在血泊之中。菲儿倒在地上全身都没了知觉,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唯一的一丝清醒只想着离她并不遥远的程峰,而这不遥远却在越来越远……
“对不起,峰,要留你一个人在这世上承受这份伤痛,对不起,峰,都没能跟你道个别,对不起,峰,我该让你陪我来的……不!不该……那样也许倒在这里的就会是你……峰,一个人你会不会好好活下去呢……我好舍不得你……我爱你……”
菲儿的意识在肉体中消散时,程峰是有感觉的,就像彼此心连接的线断了。事后司机张斌受到了应有的法律制裁,可是对于程峰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带走了他的挚爱。虽然程峰并没有因为无限的伤痛而选择轻生,因为他不能将更多的痛苦带给家人和朋友,可也只是没有轻生。如果说人有灵魂,那灵魂已经不存在于程峰的肉体之中,现在的他更像是一具行走的尸体。叶欣和程诺也不知该怎样开解儿子,他们了解儿子,很清楚这个心结近乎于一个死结,只希望时间可以帮助程峰抚平创伤。奶牛和玲玲几乎每天都来看他,虽然他们同样为菲儿的离去伤痛无比,不过跟程峰比起来就如天壤之别。程峰变得很少开口说话,只有对家人和朋友们不痛不痒的几句安抚,更多的时间他选择睡觉,可以说是逃避现实,也可以说是麻痹自己,程峰只想睡觉,至少在梦里他还能见到她。
梦,是唯一的寄托,对于现在的程峰来说,梦中还能见到那曾将一生托付与他的女孩,梦中她还能笑,还能亲吻程峰,还能靠在程峰的肩头。程峰就像在看自己曾经的故事一样,看着自己和菲儿的点点往事。那些过往既温暖着他的心,又如万千利刃刺破他的胸膛钻着他的心,但是只要能见到她一切疼痛都可以忽略不计。这些梦和以往都不同,程峰能看到自己,看到自己和菲儿在一起,而且在他不多的清醒时刻这些梦历历在目,不会有任何细节被遗忘,程峰把这归为对她的思念。
梦,总是飘着雪,雪总是一片片树叶。程峰最喜欢的枫叶,枫叶形状的雪。在雪中有一扇窗,窗口中演绎着他们的故事,在圣河畔、在夜明、在永夏、在思明岛、在星夏、在北极、在万柳古镇……程峰寻找着万柳古镇,没有……是啊……没有……在这些他们的故事里……本该有的……却止步于此。
梦,渐渐分不清是否是梦,还是说现实才是梦……梦里程峰感觉意识越来越清醒,现实变得懵懂不明。程峰坐在枫叶雪地里,神奇的梦中落叶,程峰伸手接住一片雪叶,有一丝凉意,把手中的雪叶吹走落在讲故事的窗口里,画面变成了激流谷时的菲儿,那个阳光下微笑的菲儿。程峰当然记得,那是他第一次看清楚她的脸,那一刻她走进了程峰的世界,程峰也走进了她的世界。伸出手,程峰想摸摸她的脸,因为画面是如此真实,手接触画面随即融了进去,意识好像被卷进记忆的旋涡之中,一阵晕眩,眼前漆黑一片,耳鸣的声音占据了全部世界。
“嘿!”奶牛拍了程峰的肩膀。
水声、叫喊声逐渐替代了耳鸣。程峰蒙头蒙脑的看着奶牛。
“姑娘,你把我们家疯子打成傻子了!”
菲儿嘿嘿一笑。
程峰立刻转过头去看菲儿,她就在旁边的充气船上,真实得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表情仿若刚被惊醒。
“真傻啦!”奶牛觉得很奇怪,程峰看起来有些惊慌失措,但他知道好兄弟刚才看这个姑娘的神情代表着什么,并对玲玲使了个眼色。
心领神会的玲玲问:“美女你叫什么呀?”
“我叫……”
“菲儿……”程峰呢喃一声,没有人听到。
宋毅将船划走,上岸点人潮川流不息,程峰四下寻找着菲儿,这梦太真实……程峰想再看看她,他知道菲儿也在找他,只不过两个人又一次错过了彼此,程峰想醒过来换一个有菲儿的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就这样又到了星期三。在梦里还吃了晚饭程峰觉得怪怪的,饭后同样没有接受奶牛和玲玲出去散步的提议,一个人回到小石屋想着快些在这个没有菲儿的梦里醒过来,结果却睡着了……
“我很想你……”
“我也很想念你……”
程峰很惊诧……这是他一直记不起来的梦,他梦到菲儿名字的梦!
“你是…真的么?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程峰又能闻到她的味道。
“是真的,我就在这儿。”她握住自己脸颊上程峰的手,泪水湿润了眼眶继续说:
“但是我始终要离开……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难过,我希望你能过属于你自己的生活,开心、快乐。”
“不!别离开我!我该陪你去的……我该陪你一起去的……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她的另一只手也抚摸着程峰的脸颊,含泪,带笑。
“生活要向前看,如果有一天可以,就忘了我吧,如果不能,就将我尘封在你心中的角落里,总有一天你会遇到另一个人陪你走完余生。”
“不!我只愿与你,不会与别人在一起,我怎么能忘了你……不要离开我……”
“傻瓜……我永远都是你的菲儿……你的未婚妻!”
“菲…儿……”程峰重复着。
她的泪水在眼中转动……声音在喉咙中哽咽……嘴角却始终上扬……菲儿逐渐化作点点荧光慢慢消散……
“时间到了,我要走了……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要作践自己的身体,不要让我不安心,对不起,留你一个人承受这些,谢谢你峰,遇见你我觉得很幸运。”
“别走!”程峰喊道,双手从她的虚影中划过。
“以后记得吃东西要慢些,不要狼吞虎咽的……峰……永别了……”
眼前……荧光散去……周围只剩一片惨白……程峰一声声的喊着:
“菲儿!菲儿!!菲儿!!!菲儿……”
白色的空间再一次裂开,脱落,变成石屋。程峰跟奶牛和玲玲重演了曾发生过的剧情,不过这次他没去吃宵夜,一个人在屋里时程峰重重的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剧痛无比,镜子中的半边脸肿的像得了腮腺炎……不敢相信的程峰又跑去借了一根缝衣针,在胳膊上一扎,一针见血……
“醒不了!这不是梦么?难道未来那些年的事情才是梦?高考还没有结束?我从没和菲儿在一起?星夏呢?她是不是叫菲儿?刚刚的梦……这次我记得,她说她叫菲儿,她和我永别,该死的张斌!”程峰脑子很乱,明明应该是梦,但一切又好像是真实存在的。
奶牛和玲玲带回了宵夜。
“你们在做梦么?” 程峰突然问。
“哈?什么梦?”
“你们现在是醒着还是在做梦!”程峰言辞很激动。
“你不会真被打傻了吧!你看我们像是在做梦么?”奶牛和玲玲满脸疑惑。
程峰没理会他,拿着借来的缝衣针冲奶牛的手臂也来了一下。
“啊!干嘛!疯病犯啦!”奶牛的手臂也渗出了血珠。
“呀!奶牛!疯子你没事吧?”玲玲也惊叫道。
“未来是梦!回到过去?”程峰彻底搞不懂什么才是真的。
“二十七楼纵身一跃!坠楼会惊醒,这里只有二楼死不了!”
程峰打开窗户就要往下跳,幸好玲玲闪电一样的反应速度,一下拽住了程峰的衣角,奶牛也在第二反应时间抱住程峰把他拉了回来。
“别拦我!让我试……”
“回来吧,回来吧……”程峰听到一个人在呼唤。
忽然眼前一黑好像坐在滔天巨浪中的船上,呕吐感已经逼到了嗓子眼,程峰努力睁开眼睛,但是眼前的一切都很模糊,感觉自己很无力,好像躺在床上,床边坐着叶欣和程诺,奶牛和玲玲似乎也在,还有一个人看不清脸的人。
“现在是那一年,几月几号?”程峰虚弱的问。
“2015年6月5号。”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才是现实,如果这是现实那我现在必须继续睡……”懵懵懂懂的程峰思路却很清晰。
其实继续睡要比醒来更容易,此刻还在半梦半醒的他,意识还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要闭上眼睛立刻就会昏睡过去。
枫叶雪、窗口,在这里程峰更加清醒。
“梦……啊……一直都是真的……”程峰回忆刚刚发生的事,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窗口中正显示着这段记忆。
显示与程峰自己的记忆完全吻合,回到自己的时间之后过去的自己好像并没察觉有什么异样,新的过去和现在连在一条时间线上,没有任何断点。
奶牛和玲玲强迫他心里和普通医生看了个遍,经过诊断并没有任何问题,才没告诉叶欣和程诺。这种感觉很奇怪,这些程峰都没有亲身经历过,只是出现在记忆里。在他的脑中,相同的时间段有两种不同的经历,却都是自己。
“总之2015年才是现实,如果这是一扇回溯窗……”程峰冷静的想。“通过它可以回到过去……这太不可思议了!呵呵,我曾经也没想过梦境的真实性。总归得试试,有什么还能比菲儿的死更糟呢,如果真的可以回到过去,说不定……”
程峰又接住一片枫叶雪丢进回溯窗中,一个十几岁的程峰在里面玩滑梯。
“呃……好像不太对……”又试了几次,都是程峰的记忆,但时间都不对。
“怎么能变成那晚在民政局附近宾馆时的记忆呢?”脑海里正想着那天晚上的情景,回溯窗画面跳转:5月19号晚。
伸手,和上次同样的感觉;睁开眼,民政局旁的宾馆房间中坐着奶牛、玲玲还有程峰自己。
“菲儿呢!”
“不是买宵夜去了么……”
“我去!”身体还不是很灵活,程峰跌跌撞撞就往外跑,留下奶牛和玲玲在房间里一脸茫然。
“出宾馆右转第三个路口!第三个路口!第三个路口!”程峰一边跑、一边念叨、一边拨打着菲儿的电话。
“喂,你走到哪儿了!”
“怎么啦,这么一会不见就想我啦,我不会跑哒。”
“小心路口的货车!货车!”程峰近乎于咆哮。
听到电话里菲儿的声音程峰恍若重生,可随即而来的鸣笛声又将他拉回了地狱……程峰在马路上狂奔,恨不得在自己脚底装上火箭。
第三个路口,熙熙攘攘的人在围观,张斌吓得瘫坐在地上。菲儿倒在血泊中,程峰痛苦的跪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脑中回想着看过的现场监控录像,而这一次他就在现场,看着血泊中的未婚妻。
“不对……这种违和感……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我在现场。”细细回忆,程峰来回观察周围的情况。
“菲儿倒下的位置不一样!记忆中的情景菲儿被撞出去的距离要比现在远很多。”程峰好像抓到了一丝希望,俯身趴在菲儿胸口……还有心跳!他赶快用衣服包住她的伤口,看了看时间,他知道现场已经有人打过120,救护车会在11点31分抵达,不同的是上一次救护车赶到时诊断菲儿被撞直接身亡,而这次她还活着。
然而程峰的这个希望仅仅维持了四个小时,菲儿被送到医院后手术抢救无效身亡,死亡时间:5月20日凌晨3点42分。医院走廊里程峰靠着墙坐在地上,身上还有菲儿的鲜血,但绝望并不是他现在的感受。这一小段的经历像是过了几年,疲劳渗入了他每一个骨头缝中,程峰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睁开眼时已经坐在枫叶雪地中,可依旧不能回到现实……
“回来吧。”又是那个声音,程峰眼前再次昏黑,但有一点光,好像一只手将他的意识拉向天际。
“现在是那一年,几月几号?”程峰虚弱的问。
“2015年6月5号。”
程峰醒后叶欣赶快找来医生检查,清醒一些后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昏迷了三天,靠着生理盐水和营养液维持身体,床边看不清的人是安然,她听说菲儿的事从永夏飞了回来。
“菲儿呢?”程峰首先问。
“……”
“果然还是……”
“菲儿是怎么死的?”程峰又问。
“车祸,被那个张斌……”叶欣和程诺看起来惴惴不安,对于程峰为什么会问这些问题又摸不着头脑,但基于儿子现在的状况还是回答着他。
“菲儿被撞的时候我在场么?”程峰再问。
“在……你随救护车将菲儿送到医院抢救,只不过……”
“菲儿的死亡时间是几点?”程峰最后问。
“5月20日凌晨3点42分。”这次是安然的回答,她眼中的忧伤深邃得无边无际。
程峰再没有说话,只露出了旁人看来很诡异的笑。
枫叶雪从不停息的下着,程峰仔细打量周围,这里并没有任何一棵树,枫叶形状的雪花从天而降,回溯窗还在。不远处有一座望不见顶的山峰,不知是因为山太高还是雪太大。山脚下有一间十分简陋的石屋,程峰走进去,里面的陈设同样很简陋,只有一张硬邦邦的石头床和一把石头摇椅,奇怪的是石屋另一面还有一扇与之完全不相符的华丽木门,打开它,门后只有一片亮白,走出去被亮白晃得只能眯着眼。片刻,白色如雾般缓慢散开,远处隐约看见了海,视觉逐渐回复,程峰觉得这里很熟悉。
“嘿!”程峰前方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一身黑西装留着一头脏辫的男人。
“你是谁?”程峰逐渐回复正常视力并问道。
黑衣人站起来转过身,脸上带着一面白色面具,面具上有两个只能看见眼睛的孔洞,两道黑色的泪痕,画着笑得很夸张的嘴。
“我是——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