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柳绿,繁花似锦,暗香疏影。
淅淅沥沥的小雨绵延了一天,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没有乌云,只是仿佛被积聚不散的浓雾所笼罩。
素依正躺在软榻上翻着手上的书卷便见云柔从外面走了进来,“主子,和亲王侧福晋来瞧您了。”
素依这才茫然地坐了起来,喃喃道,“侧福晋?”
云柔点了点头。
接着便见红珠引着杏儿走了进来,只见她一袭的石青的吉服袍,由一个随侍的宫女搀着悠悠地走来,行动间那发间的明玉绞丝簪子上的流苏垂在肩头,沙沙地打着衣领摇曳不停。
杏儿福身请了个安:“臣妾给仪嫔娘娘请安,仪嫔娘娘万福。”
素依忙上前扶了她一把,唤道:“杏儿……”
杏儿望着她,半响才叹了一句:“素依,你清瘦了许多……”
素依垂了垂眸,秋若便示意众人退出屋子,素依引着杏儿坐在软榻上,问道:“你近来可好?”
杏儿露出一抹清丽的笑容:“嗯……王爷待我很好……”
“那就好……”素依勉强露出一抹笑意。
杏儿握住她的手,正色道:“素依……”却是微微一诧,素依瘦削细长骨骼分明的手指让她有些心疼,惋惜的说:“顾公子的事我都知道了……”
素依的目光飘忽,“是我害了他……”
杏儿握住她的肩膀,凝视着她的眼眸,一字一句道:“不是你,素依,你不要把任何事都归到你头上,拒婚的是他,要去打仗的也是他,所有的选择都是他自己选的,跟你无关。”
“跟我无关?”素依凄然一笑,“怎么会跟我无关?”
“若非是我,他就不会拒婚,若非是我负了他,他又怎么会去苗疆打仗?又怎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杏儿一把抱住素依,安慰道,“素依,你不是常说一切皆是命数吗?这就是顾谚昭的命数,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即便没有你,他文武双全,意气风发也会选择去战场,这是他的命啊!”
素依低声的哭泣着,双手环住杏儿的腰身,喃喃道:“杏儿……我对不起他……我毁了一个好男儿的一生……都是我……”
“不是你……不是你……是他命中有此劫数……”杏儿轻拍着素依的肩膀柔声安慰着,心中一片酸涩,素依与顾谚昭之间的情分别人或许不知,可她却是完全清楚的,有缘无分对他们而言已是最大的痛苦,上苍竟然这样狠心让两人天人永隔……
春雨微寒,雨势渐大,敲击着屋檐瓦顶,发出清脆的声响。
杏儿望着素依红肿的双眼,不舍地说道:“素依,我要走了……”
素依瞧了瞧外头越来越暗的天色,点了点头,按捺下去的泪水几乎又要落下来,杏儿说:“王爷今日进宫陪万岁爷下棋,我才随他进来瞧你的。你有了身孕,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只有你好了,你肚子里的孩子才能健康平安。”
素依双手缓缓抚上小腹,低声道:“我知道……”
杏儿默默叹了口气,又道:“我知道你为顾公子的死自责,可是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更要好好活着,若顾公子泉下有知定然也希望你幸福欢乐。”
顿了顿又道,“有些话我知道你不愿听,可我还是要说,素依,顾公子已经不在了,万岁爷对你的情分我相信你心中是明白的,他坐拥后宫佳丽三千,能这般对你已实属不易。就算你不为自己,也该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你将万岁爷推到别人身边便是把孩子的皇阿玛推到别人的身边,你不愿争宠,也该为孩子争取一点父爱。万岁爷不来钟粹宫,你或许可以清闲自在,可是这孩子却会失宠成为众矢之的。这宫里的事,你比我清楚。”
素依目送着杏儿离去的身影,怔怔出神,直到秋若拿了一件斗篷披在她身边,她才回过神来,秋若见她眼眶微红便知她落了不少的泪,只不知如何劝解,却听一个轻飘的声音传来:“秋若……”
秋若忙应道:“秋若在……”
“帮我去御膳房跟秦大哥要些果脯花酱……”
“主子要吃点心御膳房有现成的……”秋若说。
“我想亲手做些,你送去养心殿……”素依轻声说。
秋若的眼睛一亮,笑容盈然而上:“主子……”
素依唇角微扬,却没有一丝的笑意,雨丝如幕清脆敲在地面上,空荡荡的庭院一如她此时空荡荡的心,她终于……也成为这样的女人了吗?
蜂蝶飞舞,杨柳曳地,燕啭莺啼。
不知不觉便已经入夏了。
虽是初夏时节,可空气里已是热气蒸腾,动辄便是一身细密的汗珠,到了傍晚时分这热气终是散去了一些。
自从身子慢慢显怀之后,素依总是不大出来的,应该说自从她封嫔之后就一直不喜出来走动,云柔不知是何原因,秋若心中却十分明了。顾谚昭自战中失踪至今始终音信全无,想来便是凶多吉少了。秋若心中亦是十分的惋惜,那样俊逸非凡的一个男子,人生才只短短二十载便已结束,英年早逝的年少将军便是陌路之人也会觉得可惜何况素依与他之间还有那些千丝万缕牵扯不断的情缘……
这日的午膳是秦汉亲手准备又亲自送来钟粹宫的,素依微微吃了些,意外地并没有吐出来。到了酉时,云柔央求她出去走走,她终是点了点头。
只这一个动作便让秋若跟云柔欣喜若狂了,两人忙着去拾掇遮阳伞又忙着让长喜准备瓜果点心,素依见她们这样不由得扬起一抹浅笑:“不过去御花园逛逛,你们准备那么多东西做什么?”
几个月来,第一次,素依展颜欢笑,虽只是一抹浅笑却足以让秋若与云柔激动万分了,就连长喜也说:“主子,从长喜跟您回来这是第一次见您笑呢……您笑起来真美……”
素依莞尔一笑,道:“近朱者赤,在景阳宫时你可不会说这些话……”
长喜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秋若笑了笑:“主子笑起来本就极美,小喜子说的可是实话……”
素依无奈地摇了摇头,秋若搀着她,云柔紧跟其后,长喜在旁撑着伞,徐徐地朝御花园走去。
初夏时节,酉时光景热气已经褪去了大半,阵阵凉风袭来清爽宜人。
云柔正指着御花园中盛开的鲜花对素依说着,秋若忽然说道:“主子……”
素依望着她,云柔也噤了声,顺着秋若的目光只见回廊尽头的迂回处是一方小小的凉亭,此时那凉亭中正坐着两个人,周围随侍的太监宫女一群,那御用的明黄色在阳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辉,素依嘴唇微扬,声音低的如同耳语:“我有些累了……回去吧……”
云柔见状便对秋若使了个眼色,秋若的脸色亦的尴尬一片,那情景若是她不出声待她们走的近了主子不是更难受,心中暗自懊恼起来,既是来御花园该提前让长喜来瞧瞧的,只怨自己没有考虑周全。
云柔见素依默不作声,便秀眉微挑,出声说道:“主子,咱们才刚出来为何要回去啊?”
秋若叹了口气,瞪了云柔一眼,心道云柔怎的如何不知分寸,果然素依并没有说话,秋若拉住云柔立在原地见长喜搀着素依隔了她们一段距离,方道:“你这妮子,怎么如此不知轻重?万岁爷跟福常在坐在那里,主子如何能去?若是去了,难不成要主子看万岁爷与福常在柔情蜜意吗?”
云柔撇了撇嘴,道:“我就是看不惯雪焉那趾高气扬的模样,雪焉不过是一个常在见了咱主子还不是要行礼……再说,万岁爷平日里最常去的不还是咱们钟粹宫?雪焉那里他平日才去几次……”
“万岁爷平日一次都不去也好,可这次偏叫主子瞧见了,不是叫主子伤心吗?”
云柔无奈:“可我觉得万岁爷心里是有咱们主子的……”见秋若依旧瞪着她,只好软声说道,“哎呀……我知道错了嘛……”
秋若摇了摇头,疾步追了上去,云柔撇了撇嘴又回身愤愤地瞧了眼亭子下的两人快步追上秋若。
蝉吟人静,残日傍,小窗明。
秋若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执了一个花绷子正在刺绣,离她不过几步路的地方便有一颗硕大的合欢树,浓密的叶子舒展开来,树下的摇椅上躺着一个人,正是素依,只是她双眸紧闭似在假寐。
云柔从屋子端了一个翠青的碗放到那摇椅旁的桌子上,然后走到秋若跟前低声说:“你还没绣好啊?”
秋若笑了笑:“已经快了……”
云柔接过花绷子打量了一下,道:“你绣工真好,将来的小阿哥戴上一定很好看……”
秋若浅浅一笑,不置可否,却听见前面传来一个压低的咳嗽声,不由得跟云柔交换了个眼色,两人连忙起身,接着便看到弘历着一袭玄色的纳绣十二章龙纹的袍子由三两个小太监簇拥着走了进来,秋若与云柔忙俯身请安,弘历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出去,偌大的庭院一时寂静下来。
只闻得蝉鸣阵阵,微风袭来,阵阵兰香扑鼻而来,弘历微微抬眸便看到那廊前的几株兰花,彼时花开正浓,香气四溢。
素依仍旧睡着,弘历缓缓走到她跟前,半蹲着身子,垂眸打量着她,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只是面容却不似平常孕妇那般丰润依旧的清瘦。她孕期反应厉害,时常是吃不下任何东西,勉强吃下去的东西也总是会吐出来,他心疼却也无奈,半响,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伸手缓缓地抚上她的腹部,目光温柔似水,口中轻喃道:“我可以没有这个孩子,可是我不能没有你……”
若是知道有了孩子她会承受那么多痛苦他宁可不要这个孩子,他是皇帝,三宫六院那么多的嫔妃已经为他生了很多孩子,不是非得要这一个……虽然他是万分的期待这个孩子……
“万岁爷……”素依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弘历道。
“嗯……你几时来的?怎么也不叫醒臣妾?”她慵懒地坐了起来。
弘历望着她,她刚睡醒,鬓发微松,眼神迷离,颈间的那粒桃花镂空嵌珍珠的金玉盘扣解开着,他只觉得幽香拂人,心神悸动,缓缓抬手撩起她那缕垂下来的秀发替她挽到耳后,坐到她身边拥住她的身子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温声说:“你睡的如此香甜,朕怎么忍心吵醒你……”
素依微微扭头,呼吸便喷在他的脸颊上,她的嘴唇若离若即的碰触着他的脸颊,温热的呼气吸气痒痒的直扰得他意乱神迷,环住她腰际的手蓦然一紧,弘历眸子里的光芒一闪而逝,一手挑起她的下巴,将唇深深的印了上去,素依惶然一惊,却挣扎不得,弘历一把将她抱起走进了屋子里,将她放到床上,半撑着身子凝视着她,他的目光炽热如火,素依被他瞧得心神不宁,看着他一寸一寸靠近忙急声说道:“小心孩子……”
弘历眸子的火光骤然熄灭,只是温柔更甚,俯身轻轻在她额际留下一个轻吻,哑声道:“素依……”
“你去咸福宫吧……”素依别过脸去,轻声道。
弘历笑出了声:“你把朕当什么了……”
素依脸色微窘,弘历抚摸着她的脸颊,说道:“不要拿你跟任何嫔妃比,你跟她们不一样……”
素依咬唇道:“雪焉也跟她们不一样吗?”
弘历一愣,“你说什么?”
“没什么……”
弘历坐直了身子,沉吟道:“素依……雪焉是个意外,朕并不想册封她的,只是当时事出有因,你在怪朕?”
“素依不敢怪万岁爷……”
弘历无奈地一笑,伸手捏了捏素依的鼻子,“你这小东西,一点醋意全写在脸上了,还说不敢?”
素依垂了垂眼眸,“你是一国之君,纳妃册嫔本是寻常之事,既有三宫六院自然是不可能将时间全耗费在臣妾一人身上,臣妾心中明白后宫众姐妹理应雨露均沾……”
“你当真明白?”弘历抚摸着她的脸颊。
“嗯……”
“你不明白……”弘历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唇角的笑容隐去,敛容正色道,“如果可以,朕宁愿与你做对平常夫妻,过平凡的日子也好过这样身心俱疲的流连于诸宫之间。”
素依抬眸凝望着他,他的眸子如漆黑无星的夜,暗沉一片,可那泼墨的浓郁中却有她的倒影,他抵住她的额头,一字一句道:“有时候……朕真想看你生气吃醋的模样,看你为了争宠耍心计的模样……可朕知道你永远都不会有那样一天……”
素依敛下眼睑,弘历缓缓抬起身子,露出一抹苦笑:“昨儿雪焉来找朕,几天前她的孩子没了……”
素依惊的猛然抬头,弘历又道:“她说你几日前送了一盒点心到她宫里……”
“万岁爷认为是臣妾做的?”素依失声问道。
弘历抚摸着她鬓间的秀发,温柔地摇了摇头:“朕当然知道不是你……”顿了一下,又道,“可是朕宁愿是你……”
素依呆呆地望着他,弘历轻声道:“早点睡吧,朕回养心殿批折子了……”
素依还回过神来弘历已经拂袖而去,空气里唯留着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馥郁入腑,回味却是苦涩,素依翻了个身,任由眼泪滑落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