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宫位于东六宫的东北角上,康熙二十五年重修之后便一直作为收贮典籍书卷之所,更有不少的名家绝迹藏于此处。弘历虽素来喜爱读书,可平日里却来的极少,素依在他身边服侍他时只见过他来过几次,旁的时候却是让人将书籍送到养心殿抑或是乾清宫的。
想来辛者库的人也是晓得她触怒了皇帝,便将她分配到这偏僻的景阳宫来。
原以为日子不过回到雍正年间初入辛者库一样,清苦但却简单,却没想到只是清苦相同,简单却是再也不能了。
这日,素依卯时便早早地起来了,忙活到午时才将那景阳宫门外及前后院各处的杂草落叶清理干净。待得她去小厨房用膳,小厨房的锅碗之内早已是空空如也,她愣愣地瞧着那桌子上用餐过后满目狼藉的碗碟,幽幽地长舒了口气,挽起了衣袖便开始收拾,掌事姑姑绿翘说过午时未归之人是饭菜不留的,可她的活未做完便是归来了也是没有饭菜的。
池水冰冷,她一双白皙柔嫩的小手伸入水中一个激灵她骤然打了个寒颤,寒冬腊月,这水自是冰冷刺骨,她犹豫了一下,想着是不是要烧些热水来洗,可目光望了一眼锅灶,却是没有几块木柴了,若是再去劈了木柴再烧水再清洗碗碟不知会弄到何时,她忍着刺骨的冷水擦洗着油腻腻地碗碟。
恍然想起她初入宫时进辛者库被分配去了浣衣局,那时候每日里都需要清洗大量的衣裳,常须朝各宫奔走,不过浣衣局的一众姐妹却是相处的不错,而且那时还有杏儿伴在左右,可现如今,岁月流转,白驹过隙,才只两年的工夫她又回到了辛者库,只是这一回,却没有人陪在身边了。
素依洗了将近一半的时候才听到一个清脆略带焦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姐姐,你在做什么呢?”
素依回头只见是长喜,长喜见她一双手埋入冰水里正擦着盘子忙走到跟前便要去夺她的手,口中说道:“水这么凉,你快别洗了,让我来……”
素依微微扭身躲开他的触碰,温柔地道:“我没事,都快洗完了……”
长喜仍旧皱着眉将她的手从冰水中拉了出来,疑惑道,“今日不是应该飞霜来洗的吗?她人呢?”
素依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我进来时她们人早都不见了,许是去睡午觉了吧……”
长喜从一旁的架子上拿过手巾便要替素依去擦手,素依微微躲开笑了一下,“我快洗完了,你去帮我烧些热水吧,我想 喝点热茶。”
长喜摇头,素依又笑道:“我本是想自己烧的,可是没有木柴了,那院子东北角上有木头你去劈些来吧?”
长喜仍旧有些犹豫:“我替你洗完这些碗碟再去……”
素依的声音又柔了几分:“长喜已经是大人了,这等劈柴烧水之事莫不是要姐姐亲自做?”
长喜这才极是不情愿地道:“那我去劈柴烧水,待会儿用热水给姐姐洗手……”
素依点了点头,长喜忙奔了出去。 素依叹了口气,俯身又洗起碗碟来。
长喜的动作极快,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便将热水烧好了,素依将手漫入热水中手指上却是酥酥麻麻的,微痒的感觉迎上心头,她心中暗自叹道只怕这手是要生冻疮了。
长喜在一旁嘟囔着:“姐姐,你在景阳宫会不会很累啊?”
素依拿手巾擦了擦手,摇了摇头。
“以前姐姐在御膳房是做夫役,如今进了这景阳宫却还是相同……”
素依浅浅一笑正欲说些什么却见一同共事的玉娟走了进来,玉娟睨了素依一眼,道:“绿翘姑姑叫你去藏书阁把书架清理一下。”
素依疑惑:“藏书阁?”
玉娟懒洋洋地应了声,说:“快过年了,所有屋子角落都需清理一遍,怎么?你不愿意?”
素依还未说话,长喜便道:“玉娟姐姐,藏书阁不是交由你跟丹儿姐姐打理的吗?素依是负责清扫宫院夹道的,怎么会叫她去?”
玉娟脸色突变,继而嗤笑道:“飞霜说你护素依护的紧,我原还不信,没成想果真如此。你这么喜欢素依不如去求了辛者库的刘公公将素依许你做对食,那也省的你天天惦记着。”
长喜年纪不大却晓得她这番话的意思,脸颊猝然红晕一片,口中结结巴巴道:“你……你……”
“我去便是了,你何必为难长喜?”素依凝声道。
玉娟挑了挑眉,道:“快些点的,今日做不完明日可还是要继续的。”
说完便出了屋子。
素依扭头去瞧长喜却见他脸上的红晕仍是未褪,长喜目光躲闪地望了她一眼,嗫嚅道:“素依姐姐……我……我不是……”
素依笑道:“玉娟的话我不会放在心上的,我知道长喜是个好孩子。”
长喜挠了挠头,嘀咕了一句:“我不是小孩子了……”
“我去藏书阁了,你去忙你的吧。”素依说完便出了屋子朝藏书阁走去。
长喜本想叫住她,追至门外却止住了步子,他还有活要做,此时怕是不能去帮她的。于是只得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长长一声叹息:“你怎么就那么倒霉啊?”
藏书阁是专门用来收贮各类书卷典籍之所,位于景阳宫后院内殿中。
素依进去之时,屋子里却是一个人都没有。
阁楼是三层建筑,一层放各类的名著典籍,二层放各名家画卷诗书,三层则专门用来盛放各类名家绝迹手稿拓本。放眼望去皆是一排排的书架,书架上满满的全是书籍。
素依不由得蹙了蹙眉,她入景阳宫以来还从未进来过,竟不知里面的空间竟是如此之大,只迟疑着该从何处下手,一角的楼梯上下来一个身着草绿宫装的女子,样貌清丽,素依唤道:”丹儿……“
丹儿缓缓地从楼下走了下来开口道:“三层是玉娟清扫的,二层我刚刚清扫完的,这下面的便留给你了。”
素依问:“都需要做什么?”
“除尘,去污,防潮,驱虫……噢……还有这些桌椅花瓶都需要清理一遍,年前这应该是最后一次打扫了。”丹儿将掸子递到她手上。
又道,“你应该庆幸,姑姑将这第一层交由你清扫,须知这一层的书籍是最常用的,偶尔损坏一点也没什么,玉娟清扫那些名家绝迹可是费了不少工夫。稍有不甚,损坏一点半点的便是要重重受罚的。”
素依心中露出一抹苦笑,最常用的却也是最多的吧……无奈地舒了口气,“我知道的,多谢你们了。”
丹儿挑了挑眉,出了屋子。
素依望着满屋的书架书籍深深吸了口气,后又缓缓地吐了出来,挽着袖子便开始从角落开始清扫。
先是用鸡毛掸子将书架上下里里外外都清扫了一遍,然后便去端了盆水来,一层一层的细细擦拭起来。擦拭书架的时候需要将书先从架子上挪下来,待擦洗完毕之后再挪上去,这样挪上挪下,擦拭清洗,她忙碌了半响却才只擦完一个书架,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照这样子今日只怕是做不完的了。
正掸着几本书卷上的落尘便听到身后有人问道:“有人在吗?”
素依正忙于手上的活,因此头也未抬只应了声:“是谁?”
那人的脚步声渐近,落在她身后书架子的后面,舒朗的声音响起:“这位姑娘……我是翰林院的……”
“这里有几本书……”话犹未完,那人却顿住了。
素依一脸诧异地望着那人,道:“孟大人?”
眼前一身官服,神采奕奕的正是孟文理,孟文理望着她,笑着说:“沈姑娘?是我。”
素依反应过来忙福身行礼,孟文理匆忙拉住了她,道:“素依姑娘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在养心殿……”
见素依神色黯然孟文理话锋一转,又道:“你现如今是在此收贮书籍吗?”
素依摇头,“不是的,年关将至,藏书阁需要清扫一新,我只是负责打扫。”
孟文理微微颔首,注意到她高挽着的衣袖目光不由得又深了几分,沉沉地望着素依,只觉得她仿佛又瘦了许多,而且眉间似笼着一团哀愁,只是这愁思到底是为何呢?
他听闻皇帝甚至有意册封她为妃,怎的好端端的她又到这景阳宫来了?
心中虽有疑问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是望着素依无语,素依的目光不经意瞥见他手中抱着的一摞书便问:“你拿的是什么书?”
孟文理这才想起此来的目的,道:“这些书是前些日子翰林院从此拿的,现如今年关将至,过两日宫里便要封宝印了,年前恐是用不着了,便拿来还。”
素依点了点头,便伸手去接,孟文理却是拒绝了,说道:“十来卷书籍,也是挺沉的,你瞧一下这些是儒家传道授业之类的书籍应该放在哪里,我直接放架子上。”
素依探头到他跟前略略翻了几下,两人离的甚近,孟文理只闻女子身上有丝丝缕缕地幽香沁来,极是清雅却是动人心怀。孟文理心内一动,耳朵不知怎的就火热起来,素依犹未可知,她说道:“你先放这桌子上吧,我要查一下,我平日里并不在此也不知晓这些书是放哪个架子上的,需要找一找才行。”
孟文理却只是默默地望着她,素依又唤了一声:“孟大人……”
孟文理这才回过神来,笑了笑:“你说什么?”
素依一愣,又道:“我说你把书放桌子上就行了。我不负责管理书籍因此也不晓得这些书应放哪处,怕是要找上一找。”
“没关系,我陪你一起。”孟文理将那一摞书放在了一个黄花梨木的桌子上,然后便挨个的书架寻找起来。
他这些举动如行云流水,素依还未来得及说出拒绝的话他已经开始寻找了。
左右各是十个书架横向排开,除了素依方才清扫过的那一排不需寻找,其他便是要一个书架一个书架的摸索。
孟文理找了许久却是没有收获,扭头看到素依正在一个书架一个书架的寻不由得心中荡起一丝涟漪,那角落里的水盆毛巾掸子凌乱地摆放着,他进来之时看到她的衣袖挽着露出一截皓月般的手腕,手指通红显然是在干活,只是看这模样却是才开了个头而已。这景阳宫他平日里虽来的少,前前后后却也来过几次,原来的那些宫女太监却是都去了何处?
疑惑间只听到一个极是细小的声音传来,他蓦的一惊,却是绷直了身子继续摸索着那书架。
素依微微转身见孟文理仍专注于找书架心中的尴尬这才去了些,只是脸颊仍旧是有些发烫,又是一阵细小的声音,她忍不住去用手揉着肚子,心中暗自懊恼,长喜烧的热茶她应该多喝一些的,现在只觉得胃里空荡荡的难受,她咬了咬唇继续寻找着书架。
“找到了!”孟文理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素依急忙朝他奔了过去,果然见那层书架上放着儒家之道的书籍,书架的一角还特意做了标注,她忍不住便笑了起来:“果真是。”
说完便跑到那桌前去抱那些书,吃力地抱在怀中还未走两步便被孟文理夺了过去,孟文理笑道:“这种体力活原该是由男子来做。”
素依心中一暖,面上浅浅一笑。
说话间却听到长喜的声音响了起来:“姐姐,我来帮你了。”
孟文理将那些书籍一本本的搁好,这才回过头去,长喜疑惑地瞧着他:“你是谁?”
话刚出口便瞧见他身上的官服,又俯身道:“大人……”
“这是翰林院的孟大人,前来还书的。”素依解释说。
长喜点头,“那书呢?”
孟文理指了指书架,道:“已经放好了。”
“没有放错地方吧?”长喜对素依道。
素依摇头,“寻了好一会儿才寻着那个书架的。”
“嗯,没错就好。只是不用一个架子一个架子的去寻的,这前面案子上有本书录,里面有各类书籍放置图还有详细的位置介绍。”
素依恍然大悟,却对孟文理笑了笑,“我不知道……”
孟文理勾了勾唇角:“没关系的。”
顿了顿又道:“那你忙吧。我先告辞了。”
素依点了点头,微微福身:“多谢大人的帮忙。”
孟文理摇头轻笑,走至殿外却又回头望了素依一眼,语气甚是温柔:“你又瘦了许多,记得按时吃饭。”
待素依反应过来,他石青的身影已经是渐行渐远消失在那几株梅花影后,殿外植了几株红梅,此时却开的极是艳丽,嫣红如血。有风袭来,片片花雨纷飞,素依的目光微闪,心中却是升起一丝暖意。
到了酉时,秋若却来了景阳宫。
素依在景阳宫待了几日,秋若却是第一次过来瞧她且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景阳宫地处偏僻,而秋若又在御前侍奉,等闲怕是没时间来瞧她的,因此素依见到她时微微有些惊讶。
素依所惊讶的并不全是秋若到了酉时才来瞧的,而是她手上提着的食盒。 素依将秋若带进了自己居住的小屋,秋若见到屋内的陈设却是心中一涩,微微有些心疼。
素依给她倒了杯茶水,见她目光惆怅地瞧着自己,便露出一抹浅笑,道:“你怎么这样瞧我?我脸上有什么吗?”
秋若接过杯盏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却是有些涩涩的,心中的心疼更甚,将食盒盖子掀了开来,说道:“我早就想来看看你,只是这景阳宫离的甚远,今日我下差的早,申时便来瞧你了,只是却在这宫门口的夹道上遇到了翰林院的孟大人,他知道我是来瞧你的,便说你还没有吃午饭,我又折了回去去御膳房叫秦大哥做了两个你爱吃的菜。”
说话间已经将两道菜肴摆在了素依面前,一道金丝火腿鸭一道什锦熘笋尖儿,色泽晶莹,皆是冒着腾腾的热气。并着的那碗米饭也是粒粒饱满,香气四溢。
素依呆呆地望着桌子上的菜,心中不知怎的却泛起酸涩来,秋若见她不动筷子便又说道:“你先吃吧。吃完饭咱们再聊。”
素依艰难的拿起筷子吃了几口,秋若用手撑腮微微打量这小屋里的陈设,见素依吃了差不多了便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怎么你一个人住?其他宫女呢?你怎么会不吃午饭呢?”
素依拿帕子擦拭了下嘴角,又喝了口茶水,这才出声说道:“这景阳宫有四个宫女四个太监,皆是两人一屋,我来了自然就只能一个人住了。不过一个人住也挺好的,很清静。”
“那你每天都做什么活儿啊?”秋若道。
“也没什么,不过是清扫庭院。”
话音未落又道,“别老说我了,你们还好吗?”
秋若笑了笑,“御前侍奉还不就是那个样子,素依……我觉着你又瘦了,景阳宫自是比不得养心殿,但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你身子向来不好,万不可劳累过度。”
素依暖暖地一笑握住了秋若的手:“我知道,你也是。”
灰暗的屋子,烛影摇晃,将两人相握的剪影投在青蓝的帐幔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