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萧索,林寒洞肃。
已经入了冬,却迟迟没有下雪,只是一片阴冷,朔风呼啸而下,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冷厉磨人。
富察芷珊裹着厚厚的狐狸毛的氅衣,偎依在火盆前,火盆里的炭火烧的正旺,火红的炭火映得她眼波如水,滟滟生辉。她小心翼翼地拿着火钳去拨那炭火,只听得那炭哔啵作响,细细瞧来才发现那火红的炭火之下埋了一个漆黑的物什,富察芷珊启唇一笑,忙挟了那物什出来搁在一个铜盆里,却原来是烤的番薯。
外皮已经烤焦,可却犹闻得出来那香味诱人,富察芷珊丢下火钳便去抓那番薯,只是番薯刚从火盆里取出来不免滚烫,她连连甩手却始终没有放下,挤眉弄眼了好一阵,这才掰开来,只见里面黄橙橙一片,色泽诱人,不禁张口咬了一下,只觉入口即化,绵软松和,十分的可口,不觉便露出一副满意的笑容。随即便放下那番薯,又拿火钳去拨那火盆,一连又取出两个放在铜盆里,端了起来走出帐篷。
本是午后时分,太阳正强,照在身上却没有温度,只是干冷,北风呼啸而过,只听到几声寒鸦凄厉的叫声偶然响在头顶。放眼望去,山头林间也只是一片颓败枯荣之势,绿意寥寥。
富察芷珊打了个哆嗦,扯了扯身上的氅衣朝一个帐篷走去。
顾谚昭一袭青衫,正坐在上位细细察看着那桌上的军事布防图,俊雅的面容一片的冷凝之色,西南战事并不如他想的那般困难却也不甚容易,他们一连拿下了好几座城镇,却被一道山脉所阻。
他们现如今驻扎的便是贡山脚下,高黎贡山常有永久积雪,形成奇异、雄伟的山岳冰川地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山谷深处是当地有名的红雨寨,寨子到底有多少人他到底现在都不知道,攻了一次却因为不熟悉地形而损失惨重。
红雨寨仿佛一个迷宫般,九曲十八弯,山间常被浓雾所笼,沼泽密布,加上红雨寨的人尤擅用毒,不熟悉地势的人根本是有去无回。他不禁叹了口气,已经入了冬,若不加紧攻势那么一旦下了雪战事便更难了……正思索间却见牙色的帐帘被人掀开一角,接着便看到一个娇俏的身影走了进来,不由得眉峰微蹙,富察芷珊瞧见他的神色心中只泛起一丝疼痛,笑容却迎上唇角,“我带了好东西给你……”
顾谚昭颇为无奈地说:“芷珊小姐,我军事繁忙着实没有时间陪你,你若实在闷的慌大可叫张照找几个人陪你去九云城里逛逛……”
“我又没有打扰你处理军务,你一晌午的时间都在跟几位将军商议战事,我可乖乖的待在营帐内并未来扰你,现下你不是得了空么,我来瞧瞧你也不行吗?”富察芷珊端着盆子走到他跟前,笑着说,“我刚烤的,可香着呢……你快吃吧……”
顾谚昭难以置信地看着盆子里那两团黑漆漆的东西,“这是你烤的?”
“是啊……这可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了呢,你快尝尝!”说着便拿在手里掰成两瓣便朝顾谚昭嘴边塞,顾谚昭急急地朝后躲去,富察芷珊却一味的上前,张广泗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女子笑靥如花,男子一脸不愿,不由得便是一怔接着便忍不住笑了起来,顾谚昭看到张广泗的身影急忙站了起来,“张副将!”
张广泗微微咳嗽了一下,道:“是。”
富察芷珊这才转过身去,顾谚昭见张广泗笑容难掩,不由有些微微的尴尬,脸上不自觉便染上一团潮红,富察芷珊心中只觉得欣喜万分,这样温润如玉,玉树临风的一个男子竟然因为自己而脸红,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顾谚昭见她笑容可掬,不觉更加的窘迫起来,说道:“张副将可是有军情汇报?”
张广泗这才回过神来,拱手道:“是。”
富察芷珊见他这样说,只得悻悻的走了出去,走到帐外又撩起帐帘说道:“烤番薯你记得吃啊!”
顾谚昭更是懊恼尴尬,将手放在唇边微微咳了一下,方说道:“情况如何?”
“向磊已经回来了,还带回了一名红雨寨派来交涉的百姓。”
顾谚昭噢了一声,道:“人呢?”
“在外面候着呢。”
“叫他们进来!”
“是。”张广泗应了声,走到帐子外便领了两人进来,一个正是向磊,另一个衣着苗家人的装扮,面目黝黑,棱角分明见顾谚昭正打量着他也毫不示弱,反而高扬着头正视着他,顾谚昭不禁微微一笑,道:“你是红雨寨的人?”
“是,我们寨主派我前来与将军交涉。”
“既然如此,不妨说说若要归降大清,你们都有什么条件?”顾谚昭问道。
“此事我可做不了主,我们寨主于明日午时在寨子里设宴款待将军,至于招降事宜还请将军到时与寨主详谈。”那人说道。
顾谚昭一愣,张广泗也是一凛,道:“既然要商议招降之事那也应该是在城里,如何能在你们寨子里?我们不同意!”
“哎……张副将!”顾谚昭挥手制止,又道:“既然你们寨主诚意邀请,那在下自当前去,只是贡山山路弯曲,你们寨子又隐匿极深,只怕……”
那人打断顾谚昭的话,道:“这个顾将军大可不必担心,明日自会有人下山迎你。只是咱们寨子人少恐怕招呼不了那么多的兄弟,我们寨主说了只许将军带两三名士兵即可。”
“那万万不可……”张广泗出言阻止道。
“我明日定当准时赴约。”顾谚昭一口应承。
张广泗还欲说什么,顾谚昭眼神微微一凛,张广泗便噤了声,见向磊领了那苗家人出了帐篷张广泗这才急忙说道:“将军,你不能答应他们!”
顾谚昭淡淡地一笑:“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大可放心,我既答应了他们自然会有个准备。”
“可是将军,那贡山本就地势险要,若是他们将你扣住,属下便是想救你只怕也找不到门路啊!”
“你瞧瞧这个……”顾谚昭拿起一卷羊皮纸递到张广泗面前。
张广泗接过细细看了看,冷凝的脸色这才放松了几分,惊呼道:“这是地图?”
“嗯……这个是昨日九云城百姓所赠,我已经仔细瞧过了,应该不会有假,我已经绘制了两份,这一份你留着,我明日上山会在沿途给你留下标记,若是到傍晚我还未下山你便领兵攻上山去。”
“将军,既然有了地图我们又何必惧他?倒不如直接攻上山来的干脆!”
顾谚昭淡淡一笑:“若能言和便能免于一场战争,不用武力便能解决战事岂不更好?”
“可是将军,你是一军之主,此去红雨寨实在是太危险,还是叫属下去吧,我是副将,我去跟他们寨主谈判想来那寨主也不会说什么的。”张广泗道。
“你没见方才那人说他们寨主指明要让我去?我知道你的顾虑,只是既有战争就免不了伤亡,而且我相信那红雨寨的寨主也不愿他寨子里的人一年到头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深山之中,只要解决了他们的生计问题,他们定然会同意归降的。何况我也相信他们并非十恶不赦之人,此去虽是在冒险,可若成功了那便可避免一场伤亡,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拿下贡山。”
翌日,巳时过半顾谚昭便已准备好了一切,本想随便选三位身强体壮的士兵却见富察芷珊一身男儿装扮赫赫然立在队伍之中,不由得便是眉头一蹙,还未来得及说话那富察芷珊却已经开了口:“你今儿说什么我都要随你一起去。”
“此去万分凶险,况且你是一个女子,还是留在军营里吧,张副将会照顾你的。”顾谚昭温声劝道。
“你可不要小瞧女子,花木兰,穆桂英,樊梨花哪一个比不上男儿?况且我也不是娇弱的闺阁女子,我自幼阿玛便给我请了师傅教我武艺,虽算不上武艺高强,对付几个毛贼还是绰绰有余的!”富察芷珊扬声说道。
顾谚昭不由得无奈,张广泗却劝道:“将军,富察小姐的确是巾帼不让须眉,在下在京城曾见过她的身手……”
“张副将!”顾谚昭打断他的话,“便是她身手再好,我也不能让她去冒这个险,她擅自离京,父母已是万分担忧,若是再叫她跟我去山寨,我就更对不住她父母了。”
转身便对三军高声道:“众将士听令,我此去贡山,不知能否平安归来,所以陪我一同前去的兄弟我也不能保证你们的安全,此行全凭你们自愿,愿意同我去贡山的请出列!”
此话一出,只见所有的将士皆是前进了一步,顾谚昭又是感动又是欣慰,对张广泗道:“我此行若有个万一……军中事务便交由你处理。”
“将军!”张广泗道,“属下一定不会让将军有事的,若到酉时将军还不回来那属下便带兵攻上山去!”
顾谚昭的目光落到三军将士身上,逡巡了一圈方道:“朱凌,徐方,向磊你们三人随我去!”
三个人随即正步出列。
富察芷珊见他不打算带自己去,不由得着急起来,嚷道:“顾谚昭!你不能丢下我!”
顾谚昭无奈地说:“你留在军中才最安全!”
富察芷珊却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愤愤地说:“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要去!”
顾谚昭抓住她的手腕扯了几下却挣不开,不由得蹙眉道:“芷珊小姐,不要再任性了!此去不是游山玩水,而是去议和,现在的情形看来,我这次去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未知,你委实没有必要跟着我去这个冒险。”
“就是因为危险我才更要去,万一议和不成打起来我还能帮你呢……”
三军将士皆是面面相觑地望着眼前纠缠的两人,眼看时辰将至,顾谚昭再忍不住地叫道:“张照!”
“在!”张照应道。
“将富察小姐带回营帐,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放她出来!”
“将军?”张照一惊。
富察芷珊更是大惊失色,嚷道:“顾谚昭!我不走!”
张照望了眼张广泗见对方也是一脸无奈,正迟疑着,对上顾谚昭凌厉的目光便示意士兵上前将富察芷珊拉走,富察芷珊呼嚷的声音越来越小,顾谚昭方理了理衣袖,只见一个守营是士兵走了过来说道:“将军,红雨寨派的人已经到了。”
顾谚昭颔了颔首,对向磊三人道:“走吧!”
走到大营外却见到一个小姑娘,看起来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她穿了一身极其艳丽的民族服饰,上衣是大领对襟短衣贴满了碎小的银片,下面是绣着各色图案的百褶裙,头上戴着一个花冠,脖子上是一个银灿灿的项圈,手钏上挂了一颗颗的小铃铛。正在掂着脚跳跃,顾谚昭不由得微微一怔,却见那姑娘扬了脸,启唇一笑,却是憨态可人,“顾将军,我来接你上山。”
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语,顾谚昭不由一笑:“劳烦姑娘了。”
那姑娘只是咯咯一笑:“叫我百灵好了。”
顾谚昭点了点头,那姑娘的目光却落在向磊身上,秀眉微拧,道:“你是要带他们三个去吗?”
顾谚昭点了点头,百灵的笑声却更大了,花枝乱颤了好一会儿方说:“顾将军,怎么你也不带几个精兵强将?带三个文弱书生去,你就不怕我们寨主将你扣下吗?”
顾谚昭淡淡一笑:“寨主若没有诚意,在下也不会前去,况且红雨寨隐匿在深山之中便是我带再强壮的士兵前去寨主若要扣人,我们亦是没有办法阻止。”
百灵浅浅一笑,转身便前面走了开来:“顾将军果然不愧为一军主帅,百灵佩服,那咱们走吧!”
顾谚昭回身对张广泗道:“我走后军中一切皆交由你了。”
张广泗虽不愿他去犯险,可此时也不得不点头应承。眼看着顾谚昭那抹浅青的身影越来越淡,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还未走回营帐便看到张照一脸焦急的走了过来,走到他跟前说道:“张将军,富察小姐她……”
“她怎么了?”张广泗问。
“你还是去看看吧……”张照欲言又止道。
张广泗见他这模样也不多问忙疾步而行至营帐跟前,还未进去便听到里面乒乒乓乓的声音传来,不由得望向张照,张照一脸的无奈,张广泗掀开帐帘踏了进去,余光只瞥见一个东西正朝自己飞来,连忙斜过身子躲开只听“砰”的一声,银瓶乍破水浆迸,不由得便是心有余悸,再看地上已是满目狼藉,富察芷珊已经快步到他面前饶过他想要出帐篷, 张广泗一急也顾不得许多忙便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富察芷珊柳眉倒竖,斥道:“放手!”
张广泗微微有些尴尬,收了手却仍旧挡在她面前,道:“芷珊小姐,将军有令你不能出去!”
富察芷珊跺了跺脚,哀求道:“张大哥,我求你了,你就让我去吧!我真是不放心顾将军一个人去,苗人有多歹毒你又不是不知,咱们前段攻山你又不是没见识过他们的手段,说是议和只怕是鸿门宴等着要将军的命呢!”
“我相信将军的决定,我们只管等他回来……”
“张大人!”富察芷珊打断他的话,冷冷一笑:“我看张大人是见死不救吧?将军若是没了,那您就可以顺理成章做一军主帅了!”
张广泗禁不住她如此说,脸色顿时铁青一片,“芷珊小姐,你……”却一时语塞,他本是一介武夫,此时只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却不知该如何反击,愤愤地哼了一声:“我今日便要叫小姐瞧瞧什么叫端人正士!”
富察芷珊闻言心中一喜,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生怕他再改主意。
果然见张广泗转身走出营帐说道:“来人!”
两个士兵匆忙走了过来:“将军。”
“带领火锋营的兄弟随我攻上山去!”
张照只觉得不可思议,说道:“张将军,顾将军说叫咱们守在这里的……”
“我着实放心不下,将军会在沿途留下暗记,我先带火锋营悄悄上山,你等我信号,战事若发起便以黄烟为示,若无信号那就说明拿下贡山了。”
张照点了点头,张广泗开始着手安排上山事宜。
富察芷珊遥遥地望着千峰万仞,高耸入云的山脉,已然入了冬,放眼望去皆是枯木萧山,凄清一片,眼底无端的便氤氲起一团雾气,景寒,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