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红衰翠减,秋风萧瑟,只觉秋日的高爽还未过完却已然入冬下了第一场雪。
那雪先是如撒盐般簌簌而下,接着便下起了冰雹呼啦啦地落在那琉璃瓦上,坐在屋子里犹听得那声音清脆响亮,素依掀开厚重的茶色毡帘只觉冷冽的寒风夹杂着雪珠子扑面而来,抬头只见屋顶地上已是覆上薄薄的白雪,如粉如面。
素依站在廊下,不由便伸出手去,一颗豆大的冰雹落入手心中只一瞬便被掌心的温度融化成水滴,只听秋若温柔的声音从远处响起:“素依……”
素依不由得启唇浅笑,秋若已经走到她跟前,素依忙替她掸了掸肩上的雪,秋若边挽上她的手臂,边说道:“大冷天的,怎么站在这里也不怕冻着?”
说着便掀了帘子走进屋子里,宫里各处早已烧了地龙火炕,素依她们的屋子也烧了极暖的炭火,素依只觉洋洋暖意只朝脸上扑,笑道:“刚入冬呢,若是现在便不敢出屋那这漫长的冬季可怎么过?”
秋若朝那火盆前偎着,说:“万岁爷下了朝去了乾清宫,像是西南传来了捷报。”
“是吗……”素依有一瞬的失神,西南传来了捷报那是不是就说明他安好无事?
“嗯,军机处的几位大人跟王爷都去了呢。”
“王爷?”素依一怔,继而说道:“和亲王也去了?”
秋若点了点头。
素依脑海中浮现出中秋之夜杏儿来找她时的模样,她答应杏儿要帮她求情可自那之后她再没见过和亲王,若今日再不去找他那下次相见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心中只略略思索了一番,便去衣架上去取那件梅花绿绫的夹袄,秋若见她模样竟是要出去只说:“你要去哪儿?”
素依只低头系着扣子,说:“乾清宫。”
秋若闻言一笑:“万岁爷与几位大人商议政事呢,你便是着急也不在这一时啊……”
素依怎经她这样揶揄,脸上微微一红,“你说什么呢……”
秋若见她这模样也不再打趣她,只说:“估摸着等你到乾清宫万岁爷也要结束了,不过这外面可还下着雪呢,你将这件翠纹织锦羽缎斗篷穿上吧?”
素依只摇头道:“不用了,我去去就回,耽误不了多大工夫。”
说着便掀开帘子走了出去,秋若忙掀开帘子去追却见她步履匆忙不由无奈地一笑。
雪势渐大,直如柳絮般纷纷扬扬洒了一地,不多时素依身上头上便落了不少的雪,在雪地里走了会儿才走到乾清门,宫墙夹道,殿门皆是正襟不乱的侍卫,红墙琉璃瓦交映在茫茫白雪中只叫人觉得肃穆异常。
素依不敢去乾清宫,只得在乾清门外远远的等着。她素来怕冷,站了一会儿便忍不住打起哆嗦来,她出来匆忙只穿了双极普通的平纹绣花鞋,在雪中站的久了那鞋袜也不禁濡湿,冰凉一片,微微蹙眉抬头便瞧见几个身着朝服的男子从乾清宫正殿走出来,不由便扬起一个微笑。
弘昼随着几位大臣一起出了乾清门,他方才只瞧见一抹娇小的身影立在那雪地里此时却不见了,几位大臣见雪势极大便疾步而去了,素依见那几位大臣走的远了方从那石狮子后头出来,弘昼本来已经准备离去却听见有人唤自己:“王爷……”
蓦然回头便瞧见素依娉婷的立在那儿,她垂着头请了个安:“奴才给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起来吧!”
弘昼这才发觉她肩上落了不少的雪,乌黑的秀发也被雪花所沾染,皎若明月的脸颊此时却是红润一片,朱唇微微颤抖,鼻尖亦是红彤彤的,整个身子也是抖如筛糠,不由得便蹙眉道:“大雪天的,你不在屋子里待着却在这儿做什么?”
素依这才抬头去瞧他,身子却跪了下去,弘昼一诧匆忙便去搀她:“你这是做什么?”
素依并不起来,只说:“奴才有一事相求。”
弘昼叹了口气,手上的力气却又加重了几分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说:“你有话直说便是,冰天雪地的,你大病初愈怎经得这样折腾?”
素依听他言语关切,不由便是心中一滞,正待说话弘昼却解了他的貂皮氅衣披到素依身上,素依下意识便去挣扎,弘昼不由得露出一抹苦笑:“你若冻坏了,只怕又要病一场,别拿自己的身子当儿戏……”
素依一怔,脸色未变,心中却泛起一丝又一丝涟漪来,弘昼问:“你找我何事?”
素依这才想起,道:“奴才听说王爷将杏儿的孩子交予嫡福晋抚养……”
弘昼点头:“确有此事。”
“王爷……奴才不知这其中原委,本不好多说什么,可奴才认为无论王爷与杏儿之间发生了何事也不该牵扯到孩子,孩子那样小,他何其无辜?”
弘昼静静地望着她,她大雪天前来竟是为了替杏儿说话,他心中溢出一线的苦楚来,孩子何其无辜?你又何其无辜?
“你不必再说了,永瑸的事已经录进玉牒,自此他便是晚玉的孩子,至于杏儿,她无仪无德,根本不配做永瑸的额娘!”
素依见他神色淡然语气坚定,不由得便着急起来:“王爷,杏儿比不得你其他福晋,这个你该是清楚的,她自幼无父无母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每日里想的只是如何生存哪里有功夫去学习贤良淑德?王爷喜欢的不正是她直率坦诚的性格吗?怎么现如今竟变成无仪无德了?”
弘昼从未见过她如此凝眉冷目据理力争的模样不由便是一笑:“谁与你说我喜欢她直率坦诚?”
素依哑然失色,弘昼见她失语的模样不禁目光深了几许,道:“你若知道她都对你做了些什么便不会如此为她着想了……”
“无论她对我做了什么,在我心底她都是我的妹妹,况且我不是为了她,是为了孩子……”
弘昼定定地瞧着她,素依的鞋袜早已湿透,此时只觉得寒气从脚底慢慢向四肢肆意开来,忍不住一个激灵,声音也微微颤抖:“王爷……”话犹未毕,人却已经跪了下去,鹅毛大雪纷扬而落,地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此时跪在地上只觉得犹坠冰窖,整个人忍不住颤抖起来,俯身颤声道:“奴才求王爷原谅杏儿……”
“素依……”弘昼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无奈地叹了口气,“为何我总是对你无可奈何?”
素依抬眸哀求地望着他,弘昼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永瑸的事已经记录进玉牒了,他名义上永远不可能是杏儿的儿子,但是私底下我会叫杏儿养育他,这已是我能做的最大的让步。”
“谢谢王爷……”素依见他应承自己只觉得欢喜无限,俯身又行了个礼,感激地说。
弘昼露出一抹明朗的笑容:“许久没见你笑了……”
素依的笑容僵在唇角,垂眸说道:“还望王爷好好善待杏儿,她从前吃了不少的苦……”
“你从来只想旁人,自己的身子也该好好爱惜才是……”弘昼说。
素依福身道:“谢王爷关心。”
弘昼抿唇浅笑,这一世,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你,也只好这样远远地看着你……
残月如勾,斜斜地挂在深蓝的夜空上,白雪皑皑在月光的清辉下发出银灿灿的光芒,整个紫禁城都笼罩在美好的月色中,宁静安详。
素依将手放在炕桌上撑住额头,懒懒地翻着手中的书卷,却抵不住浓浓的倦意来袭,额头从手上滑落一个困顿猛然惊醒,抬头睁着惺忪地睡眼望了望见弘历仍在龙案前批着折子,她柔了柔略微酸痛的脖颈,深吸了一口气,里间的八仙桌上摆了一个西洋自鸣钟,素依微微打量了一下这才暗自一惊,已经三更了,不禁便起身走到弘历跟前,弘历正凝神看着折子,恍然间目光睨到一个身影朝自己走来,方抬头淡淡笑了笑:“可是累了?”
素依摇了摇头,“已经三更了,万岁爷明日还要早朝,还是早些歇着吧。”
弘历瞧了瞧那几本奏折又瞧了瞧立在眼前的倩影,不禁舒了口气,“也罢,已经这样晚了……”
见素依嫣然浅笑,又道:“叫你陪我熬着,倒是我不好了,早该叫你歇着的。”
素依轻声道:“素依愿意陪万岁爷熬着……”
这样的低喃浅语,脸上又是含羞带喜的神色,弘历不禁心间微微一动,起身便欲向她走去,可脖颈上却传来微微酸楚不由得眉峰一蹙,素依瞧出了他的异样,只说:“怎么了?”
“许是方才低头看奏折所致,脖子有些酸痛……”弘历一面抚着脖颈一面说道。
素依忙走到他身后用手抚上他的脖颈,一面细细地揉着,一面道:“要不要传御医?”
弘历只觉她的手温软细腻,覆在肌肤上带来温热的触感,不过被她轻轻揉了几下他却觉得好了许多,心内一动,道: “不用,你替我揉揉吧……”
素依闻言只是一滞,旋即说道:“嗯,那你躺下吧……”
“好。”弘历应了声便走到榻前趴在了床上,将脸埋在被褥之间,素依将他的辫子放在一侧,轻轻地揉捏着,问道:“好些了吗?”
弘历的声音也是闷闷的:“嗯……”
弘历微微侧脸向内,只见明黄的帐幔上映着素依的影子,极单薄的倩影却是惹人怜惜,烛火昏黄将她的影子亦勾勒如笼在月色中一般,他趴在床上,她坐在一侧,两人身影交融在一起,脑中只浮现出诗经里的话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寻常百姓所谓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也不过如此,心中只漾起一丝又一丝的暖意,唤了声:“素依……”
素依应了声:“嗯?”
弘历却一个翻身将她扯到床上,素依惶然惊慌失措弘历的动作只在一瞬间她一时竟有些失神,弘历侧身用手撑头望着她,撩起她鬓角的碎发,唇边翘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可想出宫?”
素依哑然失色,呆呆地望着他,弘历又道,“自从南巡回宫已经好几个月的工夫了,你整日里呆在宫中一定闷的慌,明日我陪你出去走走如何?”
素依这才明白他所谓的出宫是何含义,心中微微一颤,低声道:“万岁爷国事繁忙,素依不敢要万岁爷出宫……”
弘历浅浅一笑,握住她的手,道:“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朕虽贵为一国之君,想要的亦不过是相濡以沫,与子偕老的平凡生活……”
素依定定地凝望着他,眼前的人身着明黄九爪金龙的龙袍,眉目英挺,可是眼眸之中尽是温柔之色,相濡以沫,与子偕老那样柔软的字眼从他口中说出来只叫她心中千回百转,往事种种一一从眼前掠过,竟溢出万般的酸涩来,一时只觉得心中又苦又涩,竟再难抑制,伸手便环住了他,将脸埋在他胸前,无声的落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