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谚昭静静地在庭院中的摇椅上躺了许久,目光始终注视那株玉兰的枝梢,一动也不动,月亮透过薄薄的淡雾倾泻下来照在他的面容上,一如上好的官窑纯釉,隐隐透着玉的光华。
有风袭来,树上的白玉兰花簌簌而落,仿佛下了场花雨般将他全身晕染,一片碧白的玉兰花轻轻飘落下来,悄无声息的落在了他的唇上,他沉寂无澜才面容这才有了丝变化,花瓣柔嫩清香如兰,他抬起一只手轻轻地将那瓣玉兰花拿起,细细地打量着,眸子里温柔之色尽显,仿佛那并不是一瓣玉兰花,而是一个人。清冷的面容勾起一抹淡淡地微笑,那笑意仿佛湖面的石子激起一丝涟漪,一圈一圈,一轮一轮,晕染开来,慢慢地那笑意越来越大,布满了整张清峻如玉的面孔。
那应该是第二次见她吧?
一轮金黄的月亮悬挂在幽蓝的夜空中,繁星闪闪点缀其间。夜色是那样的好,扑面而来的微风也带着些许醉人之态。
顾谚昭从宫中当差回来,才发现今日乃是中元节,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没有因为夜晚的到来而离去,反而却热闹许多。父母领着孩子,丈夫领着妻子,一片的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有小孩子脸上戴着面具,手中拿着面人急冲冲地跑来,撞到他身上,小孩子的父母跟着上前尴尬地道歉,顾谚昭却微笑地挥了挥手。
不远处有表演戏法的汉子在吞吐火焰引得旁人连连拍手叫好,顾谚昭驻足瞧了一会儿,见前面有人在搭台出题,便走上前去。只见那台子中间的朱红绒布上悬挂了一副画轴,那画倒不是出自什么名家之手,不过画法潇洒肆意,秀劲绝伦,洒脱有力,画的是一株兰草,多则乱,少则疏,别具风格。
却听台上一中年男人说道,“还有没有人要来应试啊?若再无人登台的话,那这副画可就只能归老夫所有了。”
“有。我们少爷要试一试!”一个脆脆的声音叫道。
因为画卷并非出自名家之手,所以观赏的人并不多,听到这声音,众人皆向那人望去,只见是一个瘦弱的小少年,那少年的身旁站了一个比之略为高挑男子,那男子的身形极为瘦弱,顾谚昭立在众人之外,而那男子又是背他而立,所以他并未探知那男子的容貌。只是那男子似乎颇为不满,低低扯了下身边少年的衣袖,可那少年却只是一脸无辜的笑容。男子无奈,只得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说道:“小生不才,愿意一试。”
那男子声音清悦,不同男子声线的粗犷也不似女子般阴柔,却让顾谚昭心头一震,不由得注视起那男子来。
“咱们的规矩,公子可知晓?”中年男人问道。
“这个是自然,第一位答题者要回答主人的问题,若第一位胜了,那么第二位挑战者的题目便要由第一位来出,以此类推。”那男子说道。
“呵呵……还有一个规矩,就是女子不能作答。”中年男人哈哈大笑,说道。
那男子似乎有些诧异,一时无语,他身旁的小少年却高声说道:“我们公子又不是女子,你与我们说这个做什么?”
却见那中年男人摸了摸下巴上花白的胡须,说道:“既然如此。那老夫便出一题,公子来答。”
“先生请说。”那男子拱手说道。
“我说上阕,公子只要对出下阕即可。月下兰草酣气浓。”中年男人思索了片刻说道。
“云中飞燕扑远行。”男子凝声说道。
好,顾谚昭心中叹道。
又听那男人说道:“桃蹊李径年虽故,栀子红椒艳复殊。这句诗是出自哪位诗人之手?”
顾谚昭蹙了蹙眉,上阕下阕容易,这只凭一句诗便要说出诗人名字倒有些困难。
只见那男子略微沉吟了一会儿,答道,“这是唐代名家杜甫的‘寒雨朝行视园树’,杜甫一生的七言排律甚少,所以这仅存的几首便格外的惹人注目,小生不才,略懂一些。”
中年男人似乎没想到他竟然能答的出来,满脸的难以置信,也能怪他诧异,便是顾谚昭心中也极其震撼,当下便穿过众人走向前去,想去察看那男子的容貌。他走了几步,却怔在了那里,隔了几个人,他只瞧见那人的侧影,却已然认出来,这女扮男装之人正是那日表妹生辰之际他见到的女子无疑。
街面上依旧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顾谚昭却觉得仿佛整个世界都静谧下来,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只凝望着那女子的侧影,怔怔出神。她着了件缥色的袍子,外面是一件靛蓝的马褂,戴了个帽子,握住折扇的手指却是晶莹雪白秀美异常,身边的少年说了句什么,引得她轻轻启唇浅笑,面容清雅却带了些俏皮可爱。
那中年男人干干的咳了咳,高声道:“霁天欲晓未明间,满目奇峰总可观。”
顾谚昭只顾望着她,却没听见那男人的话,可她却面上一红,咬了咬唇,转身便离去。顾谚昭仿佛灵魂出窍似的亦步亦趋地跟随其后。
隐隐听见她身边的少年问道:“小姐,你怎么不回答他啊?”
“那人已经知道我是女子了,我便是继续答下去又有什么意思,那诗的后半句是‘却有一峰忽然长,方知不动是真山。’杨万里的晓行望云山,后半句透着些以假乱真的意思。”
“噢,原来是这样啊!”少年恍然大悟。
素依伸出一只葱玉般的手指戳在那少年的额头,笑道:“你这小丫头,我不过站那里观望观望而已,几时想过要去登台作答,你倒好,竟然替我做起主来了!”
原来那唇红齿白的少年也是女子所扮,她握住素依的手,咯咯笑了起来。
两人并肩而立,顾谚昭便跟在她们身后,突见一个满脸污垢,衣着破旧的小孩子冲过来,撞在素依的身上,素依身边的小丫头斥道:“你那样急做什么?”话未说完那小孩就急急忙忙走走了,小丫头拿起帕子去擦素依衣衫的污渍,素依却笑了笑,说:“没事,我们走吧!”
顾谚昭见那小孩一脸兴奋地从身边跑过,当下也没有多想,可走了几步却听到素依惊道:“糟了!我的荷包不见了!”
那小丫头也跟着嚷了起来:“小偷啊!抓小偷!”
顾谚昭便连忙向那小孩奔跑的方向追去,没多久便见那小孩窜进一个漆黑的小胡同里,那胡同入口处有一株挺大的玉兰,顾谚昭纵身一跃,登在玉兰树干上借助玉兰的力量奔到那小孩面前,一只手便扣住了那小孩子的肩头,那小孩子挣扎了几下,手脚并用,却因力气悬殊,并不能撼动他分毫。
顾谚昭提着他从胡同里走出来,便看到素依与丫鬟急急地跑过来,她奔到顾谚昭面前,抚着胸口,大口的喘着气,脸上因为奔跑而沁出了些汗珠,双颊嫣红,头上的帽子却已在奔跑中掉落,露出一头如丝绸般柔亮的秀发,几撮细碎的刘海飘在额际,可她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现出了女儿身,她休憩了一会儿,长长的舒了口气,拿着嗓子说道:“多谢兄台相救!”顾谚昭却只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并未说话,眼底的笑意却喷涌而出。
素依看了看那个偷她荷包的小孩子,说道:“你可是拿了我的荷包?”
顾谚昭见她并没有小孩偷她荷包而发怒,而且竟如此和颜悦色地与他说话,心中的好感陡然而生。
那小孩嘟了嘟嘴,争辩道:“什么拿?我可没拿!”
“你没拿?你确实没拿,你是偷!”丫鬟却是一脸的不悦,从小孩怀里拽出了荷包扬在手里,怒声说道。
小孩却忽然哇哇大哭起来,模样甚是可怜,素依心头一软,便从袖子里掏出手绢去给小孩擦眼泪,柔声道:“你若有什么苦衷便说出来,小小年纪怎可学人偷盗,你父母呢?”
那小孩抽抽噎噎说道:“我爹爹病了,没有银子瞧病,求姐姐可怜可怜我吧!”
素依见他叫自己姐姐,而不是哥哥,当下便知自己露馅了,不禁面色一红,又听那小孩如此可怜,心中不由得微微心疼起来,从丫鬟手上拿过荷包放在那小孩怀中,说道:“你别哭了,这银子你拿去给你爹爹瞧病吧!只是以后莫要再偷东西了,万一遇上厉害的人,只怕不会那么容易放过你。”
小孩立时便笑逐颜开,乐呵呵的说道:“谢谢姐姐。”说完便一蹦一跳的走了。
丫鬟撇了撇嘴,嘀咕道:“小姐,你也太好心了!那小孩分明是个骗子,你怎么那样就把钱给他了?”
素依却浅浅一笑,说道:“他不过是个孩子,即便他是个骗子,那他也一定是生活不易,若能承欢父母膝下,又怎会出来偷东西呢?”
“姑娘说的不错。”顾谚昭朗声说道。
素依这才想起身旁还站了一个人,立时便晕生双颊,轻声道:“方才多谢公子相助。”抬眸向那人望去,这一望自是有惊有喜,她如何也不会想到竟会在这里遇上他,见他眸若星辰,目光沉沉,柔情似水地望着自己,脸上的红晕更深了,连带着耳廓也仿佛能滴出血来。
彼时,一片白玉兰花轻轻地飘落下来,刚好落在素依的肩头,顾谚昭伸手便拈起那瓣白玉兰花,只觉得阵阵幽香扑鼻而来,香气袭人,使人陶醉。她温婉地立在那儿,低头浅笑,一如空谷而来的佳人,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句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远处一束焰火轰然在头顶绽放,将夜空勾勒的绚丽多彩。火树银花映在她清雅脱俗的面容上,熠熠生辉,眼波流转间,无不夺人心魄。
他曾以为那晚闻到的香气是玉兰花的味道,后来与她相处久了才知晓她身上始终有种淡淡的兰花幽香,可她却从来也闻不出来,她只闻得到别人身上的香气,他却只闻得到她身上的味道,哪怕她身处乱花丛中他也能轻易地便找到她,执起她的手,对上她的眸。
素依,我会等你,等你出宫,娶你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