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阳光从山巅上洒下,像是落了一地碎碎的金子。茶庄的小伙计拆下门板,被那大道上一望无际的金子映花了眼,忘了手上的活计,只当是身处梦中。
清晨的山风细细飘过,带着还愿山终年不散的焚香佛气。小伙计打了个激灵醒过神来,手忙搅乱的忙活起来。今日本就开张的晚些,再有一刻钟上山进香的香客便要多起来了,如果手下慢了误了早茶,少不得又要挨老板一通打骂。
“小二,可有好酒?!”
伙计转过身来,见不知几时店里竟有了位客人。他惊住,想不起这客人是合适入的店门。
“夜里没睡好么?一大早便发的什么愣?”客人是位身着黄袍的老者,花白的胡须垂在胸口,双目之中精光闪烁,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当然,如果脸上没有那一分促狭的笑,就更像山中的神仙了。
伙计缓过神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生怕这客人声音洪亮吵醒了后堂熟睡的老板,忙上前压下嗓子招呼道:“客官您精神头真是不错,您看您要点什么?”
客人抚须大笑,嗓音如同洪钟大吕,直震得凑在跟前的伙计头昏眼花。
“只要好酒,有多少要多少!”
伙计还未搭腔,后堂老板早被惊醒,腰上土黄色的衣带犹自在脚边飘荡,人已是戴着一顶歪帽冲了出来。
“贵客可是要酒?”老板脸上堆起谄媚的笑,鼻下细长的胡须高高翘起,如同两根墨针。
客人笑了笑,道:“正是。只要你店中有的,我全要了。就怕你这茶庄之内,难有入口的好酒……”
店老板的眉毛跳了几跳,眼睛早挤成两条缝。“马上来马上来,贵客稍等。”说完呵斥了一旁发愣的伙计,转身进了后堂。
客人坐在桌前也不着急,两根手指缓缓敲击桌面,磕磕叩叩,节奏正像说书的快板。
少时老板同伙计从后堂钻出身来,各自抱了一个泥封的大酒坛子。
那坛子足有半人高低,腰围粗细。两人磕磕绊绊走出来,额上青筋暴露,显是不堪负。
“不知是什么好酒,却是好大的场面!”客人笑。
老板将酒坛置在桌上,喘着粗气也笑。“客人有所不知,我这酒乃是家酿,有个别名唤作醉梦,却是千年前的遇着的一个文人起的,味道不敢说天下第一,却绝对算得上个中翘楚。”
“哦?那我一定要尝尝!”客人大喜,挽起袖子便要拍开封泥。老板吓了一跳,慌忙用身子护住酒坛,一双眼睛斜斜的睨着客人。
那老头一愣,旋即明了,笑道:“这还愿山下的百姓却是大不如前了,真是民风不古,怎么能阻挡一个酒虫儿的酒兴!”说罢,袖中抛下几块金锭,在桌面上撞得叮咚作响。
老板一见,顿时笑脸如花,忙不迭的将金子收在怀中,这才恭谨地说道:“贵客勿怪,这酒酿制着实不易……。”
老头大是不屑,却顾不得与这老板一般见识,对着那酒坛便是一掌拍下。屋中几人突然如同置身酒场,那酒坛之中募得腾起一阵冲天的酒香,转眼之间便将小店内那经年不散的老茶味道一扫而空。一旁站立的伙计被这酒气一冲,顿时脸上升起红云,头重脚轻直欲躺倒。
“好!”客人大大喝了一声彩,脸上筋肉跳动,状若癫狂。“果然是醉梦!这酒家诚不欺我!”
说罢,也不取酒具,抱起酒坛便是一阵豪饮,顷刻间便将一坛醉梦倾入腹中。一旁醉醺醺的老板和伙计瞪着一双大眼,惊叹的看着这个瞧来年过花甲的老头如同少壮贪杯,心道世道离奇,这人也生的奇奇怪怪了。
那客人饮完一坛,似乎意犹未尽,眼睛在另一个酒坛上滴溜溜打着转儿。稍稍犹豫之后,他突地上前扬手,又要去打开封泥。
手落至半空,又生生的刹住了。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自嘲道:“并非贪杯的命,怎得也跟那酒葫芦一样没耐性了……真是罪过。”说罢猛地转身,果然便如同飞扬的少年,笑问道:“酒家,这山中可有不让香客靠近的去处?”
老板头昏脑胀,只觉得这老头的话如同隔了厚厚的水幕传来,带着长长的尾音。也顾不得分辨自己这是个茶庄,并非是什么酒家,只是沉沉的点了点头,指着西边的峡谷道:“那里,说是有妖兽出没,已是封山几百年了。”
客人哈哈大笑,胡须在嘴边飞扬,端的好神采。“如此多谢了!”语毕,一手挥过,店家只觉眼前一花,未开封的那一坛醉梦已是被客人托在掌中。
“我去也!”老头长喝了一声,不待店家与伙计相送,人已电射而出,霎时间便消失在清晨金子一般的阳光里。
身后那店家与伙计犹自张大着嘴面面相觑。许久,店家用手拍着脑袋,笑道:“许是一场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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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的木鱼声在幽深的谷中如同一阵缓缓的叩门声,似乎整个峡谷的花草树木都被敲开了心窍,随着老僧的经文声默默震颤。除此之外,谷中再无他声,静的如同坟墓。
门前一株梧桐突地掉下一片叶,那叶子在空中打着悬,又被谷中清风舞送,翻动许久。缓缓爬升的阳光从树梢间扎下来,正打在那片飞舞的树叶上。透过这缕阳光,便能清晰的看到那叶子的脉络,那错综复杂的自然造化在降落过程中竟然在慢慢变淡,整个叶子都缓缓变得透明起来。待那叶子终于在风中舞毕,轻巧的落在地上,整片树叶已经如同消融在空气里一般,再无半点踪影。
那缕清风没有了玩物,便在地上打了个旋,慢悠悠的飘向屋内诵经的老僧。
那老僧身着一件白色的僧袍,背对着朽坏的木门,正自趺坐在蒲团之上,绵绵不断地敲打案台上的木鱼。他的对面,是一尊已经漆色斑驳似要倾颓的佛陀泥塑。
那清风绕着老僧转了一圈,拉动老僧的衣袖衣角,又去舞弄他垂在腿上的胡须。偏偏这老僧如同一块朽木,任它耍弄良久兀自不理会,全身上下除了敲动木鱼的手指和诵念经文的嘴唇,便再无一处动弹。清风恼怒了,鼓足了劲,一头撞在老僧怀中。
老僧的怀里依然宁静,甚至胸膛里都无心府跳动的轰鸣。那清风如同入了寂静的世界,旋了一旋,终于默然消散。
老僧的手突然停了下来,破损的木鱼发出的木然声音戛然而止。
谷中突然完全的安静下来,甚至连风吹过树梢也是悄然无声的。
许久,老僧双手合什,诵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却是无常偈。
偈语刚刚颂完,便闻身后传来一阵豪爽的笑声,笑声一出便如山峦叠嶂,奇峰突起,转瞬间便已雷霆之势将谷中沉滞宁静之势涤荡干净。
“老和尚,数百年未见,不知可成正果?”来人一声长笑破了谷中静势,吐气之中便越发凝重,气势逼人只如刀剑击发。
老僧依然不曾动作,背对着山门,又是轻声念诵道:“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又是三谛偈。
来人气势立缓,刚刚如同迭起剑嶂的声势渐渐收回,已是气劲内收,却另有机玄。
“老和尚,我记得数百年前你与我讲经,便说佛经偈语都是胡说八道,那释迦牟尼更是大骗子一个,如何现在却口口声声佛家偈语?”
老僧站立不动,亦不说话,气息全无。
来人自山后现出身来,正是那山下买酒的黄衣老者,手中犹自托着那一缸醉梦。老者见老和尚站在破败的佛陀泥塑前不声不响,愣了一愣,才笑道:“老和尚,你这枯禅看来已是大成,为何还未成就金身,去往西方极乐?”
老僧肩膀轻微的抖了抖。
黄衣老者大笑:“果然还是须臾即破,老和尚,你我二人终生成就便是这般地步,莫要再做妄想了。”
朽坏的庙门吱呀一声轻响,门后悠悠飞出一个乱成一团的蒲团来。老僧道了一声佛号,说道:“施主请。”
老者将酒缸置在地上,大喇喇坐下身来,笑道:“我想来你便是隐居于此,便顺势去山下取了先前我们所定的醉梦。你可要尝尝?”
老僧依然不说话,一只破碗却从庙中缓缓飞出,落在老者身前。老者开怀大笑,倒了酒,喝道:“给你!”
那酒碗盛着满满的酒水又自飞了回去,遇着老僧的背身便自转弯,稳稳当当的落在老僧手中。老僧仰头,一饮而尽。
酒碗又缓缓飘了出来落在酒缸一旁。
“好!寂灭老和尚,有你这等朋友,我烟霞剑客陆雨生就算是被这一遭天劫诛灭,也是心中畅快,死得其所!”烟霞剑客大大的喝采,唇边胡须飞舞散乱,双目之中也迸出点点神光。像碗中倒满酒水送出,也不讨器具,便自用手在缸中抄了酒吃。
老僧突然换了口气,笑道:“天道恢恢,何生何灭?施主何必自欺?”
陆雨生本来正自吃酒吃的欢畅,听了这一句话,登时如遭雷击,愣在原地半晌也不曾动弹。整个山谷突然如同得了号令,起了一场尖啸的大风,吹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