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初刻。日已偏西。
殷泱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一双眼睛死盯着那只蹦蹦跳跳对行歌撒着欢的食龙貂,心头如同一道霹雳闪过。突然有风从一旁干枯的灌木丛中飞出,漫漫吹过宽广的庭院,几人的衣袖在风中舞成一片。
行歌见对面那人脸色变幻多次,却是并没有要摆桌请他两人大吃一顿的意思。他暗想真是人心不古,现在的人竟然连一顿饭都舍不得。
“兀那主家,我们三个也不是有意闯进来,实在是机缘作弄。”行歌没了耐心,撇撇嘴便要走,因觉得眼前这人家财万贯却小气到连一顿饭也舍不得,心中大是瞧不起,嘴里便自零零碎碎,“既然您不大舍得一顿饭,我们也就不叨扰了。瀚海民风简约,看来确实如此……告辞,您该打架打架,该玩蛇玩蛇。自便,自便。”
说着唤了一旁哆嗦的张顺,转身朝西门方向走去。
殷泱松了一口气,厚重的戒备心稍稍放松,心道今日总算免了一场恶战。他抬头看着行歌肩头的小兽炯炯的双眼,心中犹自突突乱跳。
不想行歌二人方行数十步,尚未出了院墙,便见迎面走来两人,一个身穿白袍慈眉善目,一个身着红衫笑脸如花。正是慧生与遥戈。
行歌大喜,开怀大笑:“和尚,果然忙活了半日便找见你了。真是妙极!”
慧生颔首微笑,合什轻语:“阿弥陀佛。”
行歌眉目一转,便又换上戏谑的语气笑道:“慧生,半日不见而已,你竟然找了个水灵灵的姑娘,我寻了半日却就带了这个笨当兵的……你这个出家人怎么这么好的女人缘?”
慧生知道行歌的性情,也不多理会,当下不作言语,只是笑笑。一旁遥戈却是个吃不得亏的主,行歌话音刚落,便听她娇笑一声道:“不是出家人好女人缘,是你这个小乞丐实在讨人厌。”她本一直死盯着院中沉默不语的殷泱,听了行歌夹七夹八的玩笑话,立时便反击起来。
行歌乍一听来,想起余越儿一个月来以来对慧生客客气气,对自己的冰冷如霜,顿时如同被人打中了要害,垂头丧气起来,一脸跳纵的笑容早没了踪影。
“姑娘教训的是。本来如此。”
遥戈愣了愣,奇道:“你这人真是不经逗,真是没意思。”顿了顿,她看行歌依然是灰头土脸如桑考妚,问道:“你与这小和尚都是要找人的?”
行歌点头,也不多言。
遥戈朝殷泱撇了撇嘴,笑道:“去问问那主家吧,如果他不知道那姑娘在哪里,估计这瀚海城就没有人知道了。”
行歌抬头,又转身看了看一旁一动不动气势颓顿的殷泱,心中将信将疑。
遥戈瞧出他的疑惑,叱道:“本姑娘还能骗你不成?那人唤作殷哥儿,是这瀚海后街之主。瀚海城发生的事情,大到强人打家劫舍小到妇人无聊嚼舌,他都了然于胸。你去试试,一问便知。”
行歌信了,急急奔回,远远就喊道:“殷哥儿,可能告知在下朋友的去处?她叫做余越儿,昨夜才与我们入瀚海城。”
殷泱脸色苍白,眼珠子随着行歌肩头的小兽闪烁不定。
“此刻便在府中。我这便带你去见她。”
行歌一愣,奇道:“我朋友如何会在你府中?”
殷泱不答,只是作势欲走。一旁遥戈笑嘻嘻道:“殷哥儿,别急着走,我们还有些事要办呢。”
殷泱站定,转头看着一脸坏笑的遥戈,再也无法维持世家风度,一张脸变得铁青,牙齿咯嘣作响。“遥戈,我不知道你怎么从蜘蛛的网中逃脱的。但我奉劝你一句,还是收手回碎雨庄去吧。若是回的早了,或者还能来的及把你那些老不死的师父都送出城去。”
遥戈掩口大笑,花枝招展,在微微黯淡的阳光下如同闪光的雀儿。“殷哥儿也真是说笑,我碎雨庄在瀚海城也是百年有余。你可曾见到过碎雨庄收手么?”
殷泱沉吟了半晌,抬头道:“小姑娘,你碎雨庄绝学漫天砂雨与幽兰楼龙蛇变相比如何?”
遥戈收了笑脸,沉吟少时,这才开口道:“龙蛇变晚辈不曾见过,但听师父说当年幽兰楼与碎雨庄争那瀚海第一的名号,我的师祖便是死在那龙蛇变之下,想来是极为厉害的。师父说过我漫天砂雨再不过也只是个精妙的武技,而以毒为引的龙蛇变则已是鬼怪之技。言下之意自是自认不如。”
殷泱点了点头:“你看到那边的血肉了么?”
遥戈转头,见地上原本还是大块的血肉此时都变成碎碎的肉末,兀自翻动不休。墨绿色的血液缓缓流动,在平整的大理石上蚀刻出黑色的沟壑。遥戈心中一凛,面色已是大变。
“这……这是……”
殷泱点了点头,道:“是路西风的尸首。”
遥戈不再说话,埋下头来脸色变幻,似是在心中做着计较。
殷泱也不再多言,冲一旁行歌伸手道:“请!”抬步便走。
“慢着。”遥戈突然抬起头来,笑盈盈的看着殷泱。她拿定了主意,笑道:“殷哥儿为何突然这般客气,难道你不是后街说一不二的无冕之王么,今天怎么会轻易的放我离开?”
殷泱止住脚步,转过身来,他的脸色深沉如一块铁。“小姑娘,我殷泱从来说一不二,不过是惜你是块良才……你既然拿定了主意,那在下便只能陪你玩玩。”
遥戈笑了笑:“殷哥儿也别动怒,我自然知道此时依着你的话或许更好了,但是碎雨庄在瀚海城百年有余,遥戈晚学后辈,不敢拿碎雨庄的匾额说笑。我若是回去了,只怕会活活气死我那几位师父。”她系在腰上的红丝带在被风轻轻捋动,在阳光下闪烁着动人心魄的红光。
“况且……”她笑着上前,小心的避过墨绿色的毒水,在那堆蠕动的碎肉边上放了一枚闪亮的铜钱——这是碎雨庄的规矩,是为了表示对敌人的敬重。“他路西风不畏死,我碎雨庄的遥戈岂能输这一场?!殷爷,请吧。”
殷泱见这一场打斗避无可避,叹了口气缓步上前,想了想,又转身对行歌几人说道:“三位在一旁稍等片刻。”
行歌大是不悦,嘟囔道:“打架有寻人重要么?”走到一旁墙边,抱着手看。
殷泱见行歌无意插手,放下心来,这才向遥戈伸手道:“请。”衣袖挥动间那柄玉骨折扇已在手中。
遥戈看了看一旁默默诵经的慧生,笑道:“小和尚,我死了你就帮我救救我师父。他们就在前街西边的庄子里。”
交代完毕,也不待慧生答话。她突然娇叱一声跃在空中,两手连番闪动,数不尽的砂子在西斜的阳光下闪出璀璨的光芒。
殷泱笑了笑,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摇动着走入砂阵之中,衣袖飘飘如遗世独立的绝世公子。遥戈所发的砂子悄无声息的落在他的衣衫上,漫漫的闪着光彩。
“遥戈姑娘,我说过了,你这七色砂对我无用。”
遥戈身形落地,手中自是不停,又是一阵飞砂撒过,两人之间顿时出现一片紫色砂墙,如同突然下了浓重的紫雾。“有没有用,试过才知道。”
话音刚落,她张开的手掌突然紧握,在空中做了个抓握的动作。一旁行歌本来索然无味,此时突然挺起腰杆,大大的喝起一声彩来。
原来遥戈先前不声不响在四下所洒的砂子看似杂乱,其实却是悄无声息的占据了北斗七位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位。遥戈手指微动,那漫天的砂雾便无声滚动,悄悄将北斗阵法的生门对着殷泱。殷泱浑然不觉,抬脚踏了进去。遥戈双手一握,便见那占据天地人时的七色啥轰然而下,转瞬间已将殷泱包裹其中。
其时,殷泱所踏的生门已闭再无退路,这毒砂阵法破解之机已逝,深处阵法正中的殷泱便只能已一人之力与阵法相抗。
行歌在阵法上所下的功夫并不太多,但眼前这毒砂阵法与自己所习道门的七星阵有这异曲同工之妙,因而一眼便堪破个中玄机。赞叹之余,也忍不住对这个似乎总会娇笑嫣然的小姑娘另眼相看。
只见毒砂阵中的殷泱被原本如同雾气一样浮动的砂子笼罩,竟突然间如同披了一层厚重的铠甲,浑身上下都被一层厚厚的砂子掩埋。
遥戈双手紧握,脚下也自不停,突地在原地飞快的旋转起来,腰间红色丝带在周身拢成一个圈子,霎时间似乎是那飞纵的仙人舞动。殷泱身上厚重的砂壳随着遥戈的转动缓缓的向内挤压,竟至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毒砂阵法全力驱动,似乎是借了天地之势要将阵中的殷泱挤压致死。
行歌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还不忘在心中替阵中的人计较得失,却不知局中之人的苦楚。遥戈似是占了上风,眼见便能一招得手,却是隐隐的脸色凝重,不见先前的欢笑模样。而阵中站立不动的殷泱却依然身形笔挺,任由身上的砂子咯咯作响,却显得颇有余力。
大概有一刻钟,吱吱咯咯的声响消失,被砂子掩埋的一样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折扇探出砂堆,轻轻在身上的砂壳上点了点,便见那原本依附在他身上的七色砂尽数脱落,在他身旁散成一圈。
殷泱自砂子中脱身,看着对面气息微乱的遥戈,又叹了一口气,摇着折扇道:“碎雨庄真是让人失望。”竟是毫发无损。
遥戈喘匀了气,将双手放在肩上,叱道:“为不让殷爷失望,碎雨庄遥戈献丑了!”说话间她撕裂了自己肩上的砂袋,一时间便如同七彩大雾突降,连阳光也被阻挡在变幻的色彩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