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龙貂!”
殷泱一双眼睛紧盯着行歌肩头呲牙咧嘴的小兽,牙缝里挤出的字带着强作镇定的微颤。显然在他看来,这似乎温顺无害的小家伙,要比那两个才入了瀚海便上天入地的年轻人要危险的多。
那小兽将头脸转到一旁,用前爪在嘴角抹了抹,似是极为不屑。
行歌咧嘴一笑,用手轻抚小兽油亮的金色毛皮,乐道:“嘿,原来你们认识。即是老相识那就好办,殷爷是吧,先摆些吃食出来。折腾这半晌,实在饿得厉害了。”
仿佛为了印证这话,行歌的肚子适时咕咕作响起来。他又笑,牙齿在阳光下闪着光亮,有些没心没肺。
此时已是申时有余,阳光斜斜射在院中几人的身上。殷泱依旧白衣飘飘,只是脸上带着几分惊慌;张顺青衫破烂,一副惊骇欲绝的模样,两股战战几欲先走;行歌的衣服更是褴褛,几乎难以遮羞,显是如他口中所讲这半晌实在折腾得不轻。
想知道他这半晌究竟折腾了什么,我们就得把时间往回拨些,回到他与张顺刚见面的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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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初刻,瀚海后街。
行歌一大早起来没了余越儿,心中一直郁郁难安,此时见到眼前这个缩头缩被自己吓得够呛的家伙,顿时觉心中舒畅了不少,哈哈大笑起来。
张顺看着行歌在哪里发疯一般大笑,心想这瀚海城果然是个疯城,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糊里糊涂的街道和这样糊里糊涂的人,他张顺是来立功的,却无缘无故被人吓得够呛,待他立了功,做了将军,必定要让这帮贼人好看。
他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生怕这疯子突然扑将上来。只是双手平举时间长了,难免双臂酸麻,小心的瞥了行歌一眼,他小心翼翼的放下手臂,缓缓蹲下身子去捡地图。
“干什么!直起身来老实呆着!”行歌大笑间突然喊了一嗓子,声音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而落。
张顺立时站起身,双手举在头顶,如同一只竹棍。
行歌笑的畅快,走过去弯腰捡起那张牛皮。
“瀚海城防图?”他转念一想,努力摆出一副狰狞凶恶的模样,顺势解下了背上的宝剑。“小子,谁派你到瀚海?干什么来的?”
张顺腿肚子一抖,人已经瘫在了地上,这时候他想,或许在军营里喂马也挺好的。
“没……没人……”
“没人?这图哪来的?”行歌用手指在剑刃上轻轻一弹,缘尽发出清脆的声音,在张顺耳边震颤。
“将军给的……”
行歌收剑,笑道:“原来如此。”一手将已经变成一滩软泥的张顺提在手中,又喝了一声:“去找你们将军去!”
突然对面一间剪刀铺子的木门吱呀一声开启,走出来一个皱纹如同刀勾斧刻,白须垂在胸口的老人。那老人似乎刚刚睡醒,一双浑浊的眼睛布满眼屎,痴痴呆呆的向门前的井台走去,手中拿着木盆毛巾,想来是要打水洗漱。
抬头看到行歌一手执长剑一手提着个哆哆嗦嗦的少年,老头愣了愣,而后慢条斯理的说道:“小娃娃,别打架。后街无故打架是要罚钱的。”
行歌扑通一声将张顺掼在地上,笑嘻嘻道:“老伯说笑,您若是早出来一会,就见到几个家伙刚绑架了一个胖子,也没见人管啊。”
瀚海城地势偏低降水极多,因而井水极浅。老头慢腾腾的打了一桶水,再慢腾腾的擦了面,然后慢腾腾的说道:“唉,世道乱啊,打架也没人管了。”
话虽这么说,行歌却是瞧不出这老头有半点为安全担心的样子,看他慢条斯理的模样,反倒是似乎早看惯了这样的事情。从昨天下午进城以来,自己所见之人所遇之事,都透着一股古怪的味道。似乎这瀚海城安宁的面皮之下,有着按捺不住的暗流。只是所到之处,尽皆遇到些莫名其妙的家伙,饶是行歌自恃聪明,却也弄不明白这后街的古怪。
心里转过几个年头,他定下神,上前拱手道:“老伯,在下昨日才到瀚海城,实在不懂得瀚海的规矩,还望您指点一二。”
老人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像你这么会说话的年轻人已经不多啦,真是难得。进来吧,我跟你讲讲瀚海。”
行歌咧嘴笑了笑,又作揖:“多谢老伯。”转过身去提起张顺跟着老头进了屋门。
外面看来低矮的屋子里面却另有一番景象。屋子正中能从外面看到的一块平整的地板旁边,却被修成了一道长长的台阶。行歌跟着老人走下台阶,转了个弯,面前突然开阔起来——是个宽广的院子,院子上首有间小木屋,一株巨大的榕树将影子斜斜罩在小院。
行歌啧啧赞叹,一边打量这奇怪院子里的奇怪物件:一颗快要刻好的木制人头,一具带关节的木制人偶,一辆十多个轮子的车子,一只身上布满机括的木头老鹰……
“这是我的工房,最好不要乱动。”行歌正要拨动那张巨大的老鹰尾部的机括,听了老头的话,怏怏的收回手。
老头走在前头,伸手转动了木屋门上的一个巨大齿轮。那间奇形怪状的木屋突然间如同活了一般,它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浑身上下抖动起来,似乎作势欲起。老头吃了一惊,急忙大喝:“坐下来坐下来,是客人!”那木屋依然摇摇晃晃,但那呼噜噜似乎野兽喘气的声音明显小了下来。又过了半晌,木屋的小门吱呀一声开启,从门里滑出几个怪模怪样的小板凳来。老头看来对木屋的表现很满意,笑呵呵的抚着胡子,一手拍了拍屋门,眼中恋爱之意甚浓。
转过身来发现两个年轻人正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老头脸上有些神采飞扬和挂不住共同作用的红晕。他小声解释:“阿呆是笨了些,怕生。”
行歌的眼珠子险些都要掉在地上了,他指着眼前恢复安静的屋子,结结巴巴,“这屋子……阿呆?活的?”
老头显然对行歌的这种表现极是满意,摆摆手道:“这不算什么不算什么……雕虫小技而已……那小子,别乱动!”
却是迟了,惨叫声先一步从行歌脚下发出,行歌吓了一跳,蹦到一旁定睛看,却是张顺被地上的一条木蛇咬住了手。
那木蛇雕刻的极为细致,还图上了青色的颜料,如果不仔细看,实在难以分辨。张顺自小生在南地,虽说胆小,蛇却是吃过百八十条。被行歌扔在脚下之后,见眼下行歌顾不上管自己,百无聊赖间忽然看到身旁盘着一条小蛇,忍不住伸手逗弄。不料这木蛇比之普通的蛇还要灵巧百倍,闪电般躲过他的准备掐住蛇头的手,死死的咬住他大拇指。
那哀号声初时尖利,然后慢慢哑了下来。原来那蛇并无牙齿,咬噬之时虽然凶狠,但并不甚疼。
张顺愣了愣,伸手去拽蛇尾,却见他运足了力涨红了脸,木蛇兀自死死的咬着他的手指不放。他求助的看向老头,却见老头一脸的怜悯相:“小子,我做的东西都是木头的。木头做的你懂么,意思就是是木头脑子,不知变通……恩,这蛇咬住你,只怕是不会松口了。除非把你手指头剁下来。”
张顺一听要剁掉手指头,嘴一咧当时就要哭出声来。
老头怒道:“我这蛇拿不回来,心里还不痛快呢,你若是敢烦我,我现在就让丑蛋把你手剁了!”
那一旁靠在墙上的木人应声站起来,关节处吱吱嘎嘎响做一团,将一旁的脑袋拿起来装在脖子上,朝张顺走来。张顺立时便将嗓子里的呜咽吞到肚子里,一双眼睛泪汪汪的,分毫也不敢动。
行歌小心翼翼的看了看这院子里杂七杂八扑了一地的木头物件,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老头却大喇喇的坐在板凳上,又示意行歌和张顺坐另外两张。“那么,我来给你讲讲瀚海城的往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老头换上低沉的嗓音,用了与所有老故事一样的开头。
接下来似乎有半个时辰,行歌在这老头的故事里听到了十五次他驾着木头战马保护了城池的伟大事迹,二十一次瀚海城的军队依靠他修造的木车保障了后勤的补给,另外还有二十七次他的名字被挂在瀚海的木工房里供人景仰。
“那您怎么不在木工房,反倒在剪刀铺子里?”行歌小声问了句。
老头正讲到精彩处,一只手臂犹自挥在空中,停了这一句便再也不能彻底挥下去了。他涨红着脸,怒喝道:“别多问!听着就行!”
行歌叹了口气,点点头,努力做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其实一听到故事的开头,他的眼皮就开始打架,若不是老头子讲故事实在太过投入精彩的时候喜欢大喝提神,估计他早就顾不得老头子的木头怪物多么英勇,闷头大睡去了。
就在老头子第三十个拯救瀚海的故事开场时,行歌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眼皮狠狠的撞在一起。
“祸及林木!”
一个低沉的男声从屋前传来,声音尖刻刺骨,带着难以忍受的阴寒。
“谁!”老头和行歌同时蹦起身来怒喝——一个是因为故事被人打断,一个是可惜了好不容易才来的一场好梦。
“祸及林木!”那人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里多了刻意压制的怒火。
老头冷静下来,看了行歌一眼,应道:“来了。”又压低了声音交代行歌道:“等着,马上就回来。”
说完蹦到木屋前,在齿轮上又是一阵转动,吱吱嘎嘎的声音过后,那叫阿呆的木屋张口吐出一个木人来。那木人身着漆黑的长衣,脸上带着阴寒的表情,右眼被一块黑纱蒙罩,尾随老头到前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