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殷府大堂。
殷泱身形像一团雾在屋前缓缓凝结,慢慢的现出白色的衫子,然后手臂腿脚,最后才是他那一张总是带着不屑一顾表情的脸。
身后一人对主人这样的出现显然已经见怪不怪,行了礼恭谨道:“硕鼠被前街的幽兰楼路西风所杀,程将军半个时辰前与母蜘蛛从密道中来府,尚无消息。”
殷泱朝屋内走去,依旧衣衫飞舞,风采绝世。只是在听到硕鼠被杀的消息是眉梢抖了一抖。
“说说硕鼠的事。”他在屋子中央的一个巨大的太师椅上坐下身来,用手指点了点眉心。
“是。”答话的却是屋内的另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他恭谨的从袖中取出一本账簿,平声念诵:“午时初刻,路西风入后街,路遇外乡人与疤面虎。”
“未时初刻,路西风毒杀疤面虎一伙六人,欲往殷府。遇硕鼠。”
“未时二刻,路西风跗骨毒毒杀硕鼠。”
“不可能。”殷泱揭开茶盅抿了一口茶,开口道。“路西风有我赐他的还命丹,区区跗骨毒奈何不了他。”
“跗骨毒确实没有杀得了硕鼠。但还命丹生效时,他被从天而降的两人砸断了脖颈。”
“哦?”殷泱坐起身子,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哪两个人?”
“两个外乡人。一个昨日进城,唤作曲行歌的。一个今日早上进城,却是程将军手下,叫做张顺的。”
“好!”殷泱站起身来,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这一回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也不枉大爷我这般上心。”
“大人,这个节骨眼上路西风直入殷府,恐怕是我们所谋之事败露,前街的家伙要动手了。”管家合上账簿,轻声耳语。
殷泱笑了笑,道:“无事。你们退下吧,程将军到了。”
两个管家也不再多说,躬身行礼,退出门去。没多久,果然便见一人迈着懒散无神的步子进得屋来。人还未到,嬉笑的声音已经远远传来。
“殷哥儿真是神仙之体。外面都乱成了一锅粥,殷哥儿偏还能在这幽静之所品茶赏景,这份定力好生叫人敬佩。”
殷泱坐在椅子上,没有站起身迎客的意思,只是淡淡笑道:“程将军狐将之姿也不可小觑。您早上派进城的探子已经将我的老鼠头目做掉了。”
程将军微微一愣,也笑起来:“这可实在让人吃惊。我派进城来的,却是个喂马的小厮,只是想骗过前街的家伙。”
“程将军何必过谦,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你一个喂马的小厮便能杀我硕鼠,那你这个将军要杀我岂不轻而易举?”
“殷哥儿说笑……”
殷泱手中的茶盅突然裂成几片。
“说笑?我殷泱虽然薄情,却也不会拿整个后街说笑。程郁,你可知道后街总共有多少人?我一句话需要为多少人负责?”
“殷哥儿果然说笑。”程郁似乎不曾见到主人一张煞白的脸,兀自上前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我这次前来所谋者却是我整个军营的兵士性命,不见得比殷哥儿的后街分量轻。而我们准备攻破的前街,却也有数万条人命。如此乱世,人命如草芥,殷哥儿却要和我谈人命的贵贱么?”
殷泱手中的整个茶盅都碎成一堆碎末,杯中的茶水却不见流出,聚在他掌心,缓缓化作一面镜子。
“如此,我们便来谈谈价钱。”殷泱在镜面上一点,镜中人影浮动,正是前街的浮华闹市。
程郁笑了笑,赞叹道:“好个圆光术!”
殷泱回头:“程将军非我玄门中人,却也认得这个术法?”
“战乱一起,玄门之谓已不避世,我见得却也多了。”程郁端起茶盅,将茶水饮尽了,这才好整以暇的看着镜中繁华的前街,说道:“我军中粮草再有半月有余便尽,到时我这八万军马便只能喝西北风了。我虽说治军尚属齐整,但军心一乱,只怕我也弹压不得。万一到时候有流兵剩勇进了后街,扰了殷哥儿的清梦,还望你能高抬贵手。”
殷泱笑了笑:“程将军放心。如若真到了这一步,我必然会让他们明白瀚海之主究竟是谁。不过我想我们还到不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他站起身来,朝屋外招呼:“母蜘蛛进来。”
莫三娘推门,站在屋子下首看着那面悬在桌面的水镜。
“程将军,我刚才说过,你派出的小厮已经替前街的老爷们砍了我的右手。这莫三娘是我蜘蛛之首。你想要做的事情,莫三娘都可以做成。只是……”殷泱转过身来盯着程郁,眼神里带着毫不犹豫的敌视。“还望程将军能留下我的左手。”
程郁站起身,站在水镜前,用指尖轻轻点动镜中的亭台楼阁,笑道:“我所想做的事情,殷哥儿必定也清楚。”
“程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程郁默了默,似乎是瞧着前街的繁华发呆。
“瀚海城的富庶当世无二,几乎全天下的商人都聚在了这个城池。我程郁自极北之地而来,连番攻破了十数个城池,即使是所谓天下第一坚城,也自被我轻松拿下。可是面对这个用金银灌注的美食,我反倒没有了主意。穷人一夜暴富,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前瞻后顾,不得安睡。”
“我若是挥兵进城,就势拿了这瀚海城却也简单。但这城池之中数百年来各方势力已经根深蒂固,我一个外来的力量恐怕如何也不能弹压所有势力。你殷哥儿算一个,还有前街的幽兰楼,碎雨庄,只怕都能在须臾之间取了我的性命,更不用提那些躲在黑暗里冷眼观看的各位狡猾的富贾老爷。”
“听程将军的话中意思,似乎是不大信得过我后街的本事。”也不待程郁解释,殷泱转过身坐下来接着道:“程将军言下之意还有,是要我将前街的势力都清扫干净,为将军入城铺好道路?”
程郁阴着脸点了点头:“事成之后前街也归殷哥儿手下便是。我一生戎马,在这城池之中也难过几天安生日子。”
“如此却也简单。让母蜘蛛跑一趟就是。三娘,硕鼠折了,从此之后老鼠也归你管,别堕了我后街的威名。”
“是。”莫三娘应了一声,依旧默然不语。突然似乎是起了一阵风,她衣角突然动了一动。
莫三娘脸色稍变,抬头道:“路西风已经入了殷府,我去迎他一迎。”
“不必。西门处也来一人,只怕是碎雨庄的遥戈,你去会会这小姑娘,也好让她知道前辈的厉害。”殷泱挥了挥衣袖,用力伸了伸懒腰:“我也是好久没动过筋骨了,路西风就留给我玩玩吧。”
莫三娘笑了笑,媚声应了一声,一出屋门已是翻身上了房顶,转瞬间便去了殷府西门处。
殷泱又笑,挥手让丫鬟添茶,转过脸问程郁:“程将军,如何没有想过与幽兰楼碎雨庄联手?”
“想过许多回了。只是信不过前街的那些家伙。或许是穷人的本性吧,穷了一辈子了,只信得过穷人。”
“程将军说笑。”
程郁抿了口茶水,笑了笑,沉默着不言语。大堂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的像水银一样,压在人的胸口沉甸甸的。
进门送茶的丫鬟见程郁茶盅内空了,便自上前添茶。奇怪的是她不去收桌上茶盅,却将盘上茶壶送了出去。
茶壶送到一半时,丫鬟突然撤了手,悬空的青花瓷壶身猛地从中炸裂开来,瓷片如飞刀一般散射出去,首当其冲的便是面色沉沉的程郁。
却见那些碎片去势虽是惊人,但到了程郁和殷泱面前,都如同遇到了一道无形的墙壁,再也不能前行分毫。沏茶的丫鬟一愣,转身向外飞射,堪堪躲过了那些弹射回来愚见锋利的碎片。
屋外噗噗噗响成一片,却是数不清的瓷片钉在了对面的墙上。
那丫鬟未曾得手,却也不逃走,只是双手拢在袖内站在门前,冷冷的瞧着屋内。
少时,从屋门和窗户处飘出了绿幽幽的烟云,那丫鬟的脸色才突地有了细微的变化。
“路西风,这跗骨毒从此之后还是不要再使的好。”殷泱缓缓的走出来,笑脸盈盈的看着面色冷峻的丫鬟。
那丫鬟叹了一口气,头上高高盘起的云髻和身上的粉色长衫突然都如同一滩汁水,慢慢从身上滑落,在地上汇成一潭粘稠的水。
露出来的那人身着黑衣,身躯干瘦如一条蛇,却不是那路西风是谁。
路西风败下一阵,脸上却也没有异色,只是低下头,笑呵呵的冲殷泱鞠了一躬,道:“后学晚辈前来拜山。望殷爷指点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