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三娘敞开密道对程将军说“请”的时候,余越儿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悠悠醒来。
她挣起身来,只觉得头像被人灌入了铅水,重的几乎难以抬起来。她的记忆无缘无故出现了一个断层,所能记起的便是刘麻子笑嘻嘻的看着自己,用竹筷在油锅的边沿上敲打。然后下一个情景紧接着便是自己所置身的屋子。她先前所练的天残诀每次发动都是这般无二,她对这样的感觉早已经熟悉。
眼前的屋子显然不是自己先前所住的客栈,屋内的器具无不是精雕细琢贵重奢华,旁的不说,便是她床边的那尊熏香,都是用象牙镂空金丝编织而成,而熏香下面的桌子,更是一块三尺见方的完整香木。
她心中越发的惊奇,透过微微掀开的窗子向外望去。
窗外却是另一般的风景。目光所到之处,无不是碧草红花相映成趣,参天的垂柳拂在假山上,树后更有一池泛波春水映入眼帘,找食的鱼群在其中游走嬉戏。
余越儿惊讶的收回目光,怀疑自己是不是置身仙境之中了。头上的沉滞感稍稍减轻,她迫不及待的穿上鞋袜走出屋门。
屋外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清风轻轻拂过面庞,残余的那一星半点的头痛都无影无踪了。而四下静默甜蜜的空气让她心中越发轻松起来,于是走过去摘了一朵牡丹,倚在廊下看池中抢食的鱼儿,心里所有的愁闷都一扫而空。
总得活下去么,她想到刘麻子说这话的时候一脸沧桑的笑容,心里觉得很温暖。
“芳草依依,美人戚戚。何其美景何其美人,怎能少了欣赏的人?”一个年轻人的声音,话语虽略带轻薄,但言谈之中的那种庄重让人不忍生出厌烦。
余越儿转头,见一个青年如同凭空出现一般立在身后屋檐下,正赞叹的看着自己。那少年手中执了一副纸扇,与身上的白衣映出一片白光,更显得他唇红齿白面如冠玉。
“公子说笑了。”余越儿轻轻笑了笑,转过身身来,将手中的牡丹抛在草丛中。“多谢公子这般款待。”
“哪里哪里,在下实在觉得瀚海城中事物粗鄙,配不上姑娘的绝代芳容,所以特命人昨夜赶造了此园。不周之处,还望姑娘海涵。”青年收了折扇,拱手向余越儿行礼道。
余越儿一惊,细细瞧了瞧,果见这园中的白墙红柱,飞檐走廊,链接的缝隙之中都还残留着未曾干透的湿气,果是新造的无疑。
“公子真是破费……”她轻轻的皱了皱眉:“只是不知公子邀小女子至此,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小女子还有两个朋友在这城中……”
青年似乎早料到她会这样说,笑了笑,摇着纸扇道:“不妨,在这瀚海城中,在下还是稍微能说上一两句话的。姑娘只须安心住在此地,我稍后便派人接姑娘的朋友来此。”
余越儿见这青年虽话语中客气敬重,但绝口不提送自己出府之事,只怕自己想要出去也难的很。许久,她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道:“不知公子意欲何为?”
青年又笑,啪的一声收了手中折扇,衣袖挥洒间翩翩独立,真绝世风采。
“无他,只想与姑娘一道赏花而已。”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近余越儿,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自信。“余姑娘恕罪则个,在下殷泱。”
余越儿一愣,旋即心中了然,对方既都已经将自己困在园中,要打听自己的姓名还不易如反掌?于是她叹了口气,转身又去看池中嬉戏的鱼。
殷泱面色一喜,正要上前,突见腰间一枚通透玉佩发出赤色的光芒来。他脸色一变,右手纸扇在玉上一点,只见红光隐去,却留下一行小字:硕鼠被诛,仓禀败露。
他匆匆朝余越儿拱了拱手,道:“余姑娘见谅,在下少时便来。”话音刚落,身形便告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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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慧生问身前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小施主可否解释给在下听听?”
遥戈听了,止住脚下的欢跳的步子,转过脸来将嘴巴撅得老高:“小和尚,不准再叫我小施主,难听死了。我不是告诉你我叫遥戈了么?难不成还比不上小施主好听么?”
慧生笑了笑,道:“遥戈施主,如此可好?”
他的笑脸像雨后的阳光,有着不带温度的白炽,让遥戈连反击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撅着嘴巴嘟囔道:“好吧好吧,本小姐也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老鼠就是老鼠啊,就是没事不会在阳光地里瞎跑的东西。他们会在晚上出来觅食,小心翼翼的躲在黑暗里,看到吃的就冲过去咬一口,然后再飞快的跑回来藏到黑暗中……”
慧生觉得自己被她所讲的绕晕了头,如果是她话中所讲的这样的老鼠,应该完全没有必要放在心上。“是这个么?”恰好一只老鼠从街角的阴沟中探出身来,飞快的钻入一旁低矮的屋子里。
“笨蛋笨蛋!”遥戈看起来很生气,用手狠狠地在慧生的胳膊上胡乱的拍打。“这东西在瀚海只叫耗子,不叫老鼠。瀚海的老鼠么,我指给你看……恩,看到那个人了么?”
慧生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见是一个剪刀铺子里磨着剪子的老头,花白的胡须只怕都要垂到胸前了。
“他就是老鼠。”
慧生愣了一愣,心中知道这小姑娘并非是说谎。他转头仔细打量那老人,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从他的眉目穿着之间找出哪怕半点危险。
“还有那个。”
慧生抬头,这次遥戈所指的正是他们昨夜里遇到的那个卖炸糕的刘麻子。不待遥戈再说,慧生早已快步走上前去。遥戈气的跺了跺脚,无奈跟上。
“施主,请问可否见到贫僧的那位朋友?哦,就是那位女施主。”
刘麻子裂开嘴,露出一口黄澄澄的牙齿:“哦,那姑娘啊,见过见过,早上还在我这吃过炸糕呢?倒是没付钱……小师傅,你莫不是来还钱的吧?”
慧生一愣,讪讪的摇了摇头,他身上从来都不带钱财,只怕不能换钱。却见身旁遥戈啪的往桌上扔了一枚铜钱,大大咧咧的喊道:“我付了。”
刘麻子一见,连忙扔掉手中的竹筷,小心的捡起那枚铜钱,仔细的在身上油渍渍的围裙上擦拭了半天,才爱惜的放入自己衣袖间。
“请问施主我那朋友之后去往哪里了?”慧生嘴里不停,紧着又问。
刘麻子头也不抬,将手随便一指,道:“走了。”
慧生还待再问,突然明白这毫无意义,这后街的街道毫无方向可言。他双手合什,道了一声佛号便退出店来。
“我咋不知道你找的还是个姑娘呢?”遥戈走在他身旁,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火药味。
慧生笑了笑,不作回答,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瞧不出来你还是个花和尚呀……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喜欢那姑娘啊,不然怎么会这么火急火燎的找她?”
“遥戈施主说笑了,出家人早断红尘。”
遥戈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可是一时之间也找不出反驳的话语,便将头扭到一边,鼓起腮帮子生闷气。只是许久也不见慧生安慰她给她道歉,她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于是只好又接着刚才的话茬:“小和尚,你知道什么是老鼠了么?”
慧生摇了摇头。
“你真是笨呀。”小姑娘睁大了一双眼睛,踮起脚尖用手抚了抚慧生的额头。“跟你说了半天了,你这脑壳怎么就是明白不了呢?”
她气呼呼的跑到前面,将脊背留给慧生。
“老鼠就是这后街阴影中无处不在的人啊。你以为是个人就能安安生生在后街过日子么?这是瀚海,是纸醉金迷富丽堂皇的瀚海城。太平时日里,多少人想要涌进这里做发财梦,乱世时又有多少人想在这里躲避战火……可瀚海就这么大,能装多少人啊。前街的老爷们自然不怕,他们有钱的有钱有势的有势,无论如何也能在瀚海安心过活。可是后街不同啊,每天都有数百数千人从城门进来,然后水一样的流进后街。然后就得有些人背景离乡离开瀚海。去留的标准,便是你有没有一门合格的手艺。只要后街的主人看中了你的手艺,你便能在瀚海后街扎根,前提是你得把你的命都交给赐你生活根基的后街之主。”
“这些人,就叫做老鼠。我看,这整整一个后街的居民,十有八九都是老鼠。”
“哦,原来如此……小僧懂了。”慧生点了点头,明白了瀚海城的秘密。他抬头望了望四周脏兮兮的建筑,仿佛看到每一栋建筑之后都有一个手持利刃等待时机的老鼠。于是他双手合什,默默的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突然,他止住脚步,看着眼前蹦蹦跳跳的小姑娘,问道:“那姑娘你是靠什么手段留在这后街的?”
“靠骗人喽!”遥戈转过脸,笑盈盈的看着他。“我骗你,你信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