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歌如同脚踩着一包棉花,像是被拿绳索系帮,晃晃悠悠的跟着余越儿。余越儿在前带路,也不回头,对身后这个恶狠狠的踢他父亲又色迷迷的看着她的家伙实在半分好感也没有。
几人在余府走了没半晌,走到了整个府邸中最大的建筑面前。
那是幢巨大的砖瓦屋子,是一旁小屋的十数倍大小,门上挂着三把黑幽幽的大锁。想来便是余府的粮仓。余越儿转身向愁眉苦脸的余焕然伸出手来:“爹,拿来吧。”
余焕然惊愕的看着女儿,一手紧紧捂着腰带上的钥匙:“这是要我的老命啊闺女!你爹我要维持这么大份的家业,要养活这家中上百口的家人……”他刚刚被行歌三人震慑,心中惊慌,同意开仓放粮,此时到了紧要关头,眼见着仓中白花花的大米就要从仓中被人搬走,哪里还能舍得。心想就算是被打死了也不能让家中的一砖半瓦被人拿走。
一旁苏铁心转身看了看不大的庭院,目所能及之处尽是草屋竹厦,哪里有半分大户人家的模样。他冷冷的哼了一声,冷笑道:“余善人勤俭持家闻名方圆百里,当真是名不虚传。”
余焕然被他一声冷哼吓得腿一软,登时毫不犹豫的从要上摘下钥匙递给女儿,却又在快被女儿拿去的时候拽住了钥匙上的麻绳,任余越儿如何用力也不能夺过来。
苏铁心被这胖子打磨的火气上涨,突然拔出身后长剑。余焕然只觉眼前一道耀眼的白光一闪,手中顿时便空了。他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看着手中半截的麻绳目瞪口呆。
余越儿转过脸冷冷的看着苏铁心,厉声道:“我敬你三人是侠义之人才这般待你们,切莫要欺人太甚!”
苏铁心收回长剑,颂了耸肩膀,转头看向一旁。
余越儿拿了钥匙上前,一把一把的打开锁头,用力拉开了黑色的大门。
果然便是粮仓。仓内整整齐齐的码放着整整齐齐的白色口袋,苏铁心上前在一个口袋上刺出一个口子,白花花的大米从破口处倾斜而出。
一旁坐在地上的余焕然大叫了一声,扑上来用手堵住了袋上的口子,一边对苏铁心怒目而视,大叫着:“造孽呀造孽!你这年轻人,不知道一米一饭当知来之不易吗?你知道这每一粒米都是怎么来的吗?你知道现在的米价么?你……”
苏铁心自然没有心思听他这般絮叨,转身用手敲醒痴迷的行歌,说了声:“搬!”
行歌转过脸来,迷迷糊糊的看着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苏铁心叹了口气,在行歌头上又是一记猛敲,然后自他怀中掏出一只烟火来,朝着天空拉动引线。那只烟火尖啸一声拖出长长的烟雾,在空中炸出耀眼的火花。
余焕然脸色大变,急忙跑过去推动大门想要关上,早被苏铁心一只脚挡住,任他如何发力也不能挪动大门。
转眼间便听到一阵呼喝声朝着余府迅速涌来,余焕然哀号一声,跌坐在一旁,灰头土脸的看着一大群老人孩子推着独轮车涌进粮仓。
独轮车来回了三趟,眼见着仓中原本码的严严实实的粮食顿时缺了一个角,余焕然早躺在一旁长吁短叹,眼见就只剩出的气了。
苏铁心装好满满一车,又在一边肩上各自放了两袋,奕奕然走到余焕然身边,笑道:“在下钟山门下苏铁心,代这四野乡民谢余善人救命之恩。”
慧生微微笑,低下头,正待自报姓名,却见一旁一直傻楞的行歌突然活了过来。只见他急急走在余越儿身边,朗声道:“我姓曲叫行歌……恩,虽说无门无派,但平日里帮人打卦捉妖所得颇丰,足有盈余;家资虽比不上贵府,也保衣食无忧……”
余越儿眼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冷冷的说了句:“打卦除妖?你是道士么?”
行歌见眼前神仙一般的人物竟然真的跟自己说话了,一阵欢喜在浑身上下游走,几乎要蹦跳起来。他一把扯下头上的斗笠,指着发髻急急道:“是呀是呀,我是个道士……”
余越儿面色更冷,转过身去,道:“出家之人,怎得也是这般下作?”
行歌心中惶恐,还待冲上前去说自己是个火居道士可以娶妻生子,并非是乱了清规,肩头却早被苏铁心扔上了几袋大米。他转过头,一脸委屈的看着苏铁心。
苏铁心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大喝:“赶紧走,别在这丢人了!”
慧生笑笑,脚下跳起四个口袋落在肩上,笑了笑,道:“余施主善心善缘,他日必得无上善果。阿弥陀佛。”
一路上行歌哭丧着脸,面相恰似被人搬走仓中粮食的余焕然。苏铁心一旁不住的嘲笑他,不时哈哈大笑,笑声中透着如释重负的畅快。
原来苏铁心连日来心中闷闷,却是极是惶恐。前些时日在轮回塔中入了魔道之后的种种他都记得,无法相信自己竟会变得残忍凶恶,嗜杀如同厉鬼。他自小便入师门,每时每刻都不忘自己是名门正派传人。虽说为人不拘小节,却视道义为生命,经了塔中一遭,只觉心中惊恐难以自持。此时看着眼前欢声呼喝的饥民,心中畅快,顿时一扫心中沉疴,又换上他往日的不羁神采,甩开大步走的虎虎生风。
待三人回到那个唤作蒲柳村的小村子,将搬运回来的粮食都分发给各家各户,天色已是昏暗。
苏铁心坐在村子中央的水井边,看着村里到处升腾而起的烟火,心中欢喜。
一个圆圆脸蛋的孩童跑过来将一碗米饭递在他手中,站在一旁吞咽口水。苏铁心看着他,呵呵笑道:“怎么不回去吃饭?天就要黑了,不要到处跑动,快些回家去。”
那孩子点了点头,脚下却是不动,两眼直勾勾的盯着他手边的白米。
苏铁心笑了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抬眼小心的看了看他,小声说:“我叫家还。”
行歌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村中青壮都被拉出充了军,连女人都被划入军中,整个村子里只剩了这些年老稚幼,这孩子名字叫做家还,想是他祖父取得,盼着儿子媳妇早些回家。他拿起饭碗递还给孩子:“哥哥不饿,你吃吧。”
孩子睁大了一双眼睛,两只手在破烂的裤子上不住的揉搓,慌乱的摇着头。
苏铁心走过去蹲下身,将碗塞进孩子手中,一手抚摸他的脑袋。孩子愣了一愣,低下头,也不用筷子,便用手抓了米饭来吃,狼吞虎咽险些噎住。
苏铁心心中惊讶,急忙用手拍他后背,问道:“怎么不回家吃?”
一旁屋子里突然冲出一个老人,从孩子手中夺过饭碗递给苏铁心,拽住孩子就是一通打骂:“越大越没出息,这饭是给恩人吃的,怎么就自己吃了起来?小小年纪就学的没有半点骨气,要气死我么?我打死你这个软骨头!”孩子放开了嗓子大声的哭。
苏铁心忙放下饭碗护住孩子,一边劝慰老人:“老人家,孩子嘛,何况我又不饿,给家还吃就是,何必打骂。”
老人停下手,气喘吁吁,脸上犹自带着不甘:“这孩子就是没有规矩。家中还有那么多,怎么能从英雄饭碗里抢?”
苏铁心低头看着哭泣的孩子,见那孩子一边哭一边还在瞧着他放在一旁的米饭,心中隐隐明白了。他直起身来,说道:“老人家,我能去家中坐坐么?”
老人愣了一愣,忙道:“破屋子有什么好看的……”
苏铁心心中越发亮堂,不等老人说完便朝那间竹屋走去。老人连忙拉着哭泣的孩子跟上,一边犹自说着:“真没什么好看的……”
苏铁心推门而入,看到屋里当间的小桌上摆着一大一小两副碗筷,小碗里盛满了煮的稀烂的野菜,大碗里的野菜中夹杂着些米饭粒。
老人想要上前遮挡,却哪里还来得及。他转过脸尴尬的笑笑:“你看这……”
苏铁心转身把自己的那碗饭拿来塞给兀自哭泣的孩子,拿起那一小碗野菜吞咽起来。老人急急喊道:“英雄,那是我的……怎么能让你吃这东西?”
苏铁心不说话,只是狼吞虎咽的吃,吃着吃着,眼泪就滴在碗里,跟苦涩的野菜混在一起,苦味透入心底。
老人长叹了一声,蹲在地上掉起眼泪。
“这战乱不知道还要到几时,我一个眼看要合眼的老家伙死不足惜,可我这孩子,才四岁多,才四岁多呀……这次多亏你几位小哥帮我们弄来些粮食,每天饭里还能见些细粮。可是孩子还小啊,不懂事,这些救命粮食也就够三两月,怎么能敞开了吃?吃完了就剩下等死了,我这孩子才四岁就要等死么?造的什么孽呀……”
老人说着抱起一旁哭泣的孩子,也放声大哭。
苏铁心塞了满口难以下咽的野菜,牙齿在碗沿上磕出砰砰的响声。
许久,他放下吃的干干净净的碗,擦净了脸上的泪痕,转身走出屋外,隐隐听到满村祖孙的低泣。
他行到井边,见慧生坐着念诵经文,脸上是悲悯佛相,似是无边凄苦。他也盘腿坐下,看着最后一点阳光也被西边的山峰吞噬,漆黑的夜幕缓缓降下。
许久,苏铁心幽幽的说:“行歌,战乱食人至此,我们能做些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转身,看到慧生白袍随风飘动,却不见行歌身影。他这才突然惊觉,自从回到村中,他有半日不曾见到行歌的面了。
他略略定了定神,咬牙切齿道:“必是去了那余善人府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