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在接连下了两个多月后终于住了。平日里峻险高拔得燕山山脉早已被大雪严严实实的包裹,恰似一位刚毅的壮士变作了一位待嫁的姑娘,遮起了本来面目,虽不似原先那般惊煞奇绝,却有了另一份的神秘温柔。只是你若是怀着看这一份奇景的心思去往被诸多文人墨客称作天下第一险的山脉,那么在感叹造化神奇至余,只怕会被无处不在的深壑暗沟吞噬,变成山涧有一具无名尸骨;又或者,被山间的异兽当做一顿上天送来的点心,食之而后快。
燕山山脉正横陈在辽北大平原与朔川平原之间,多少年来,有无数想创建震古烁今的工匠们屡屡在这一座大山面前铩羽而归。因而通往朔川平原的官道便大大的绕了个圈子,竟有十数千里之长。即使这样,就算在平日里,还有些理智的人都宁愿多花上一个多月的时间顺着官道绕圈子。毕竟没有什么事情能急到需要搭上性命的程度。
这种大雪封山的时节,是万万不会有人有雅兴对着随时会丧命的地段吟诗作赋的。
“‘争得三生阎罗命,神剑山间半日行。’哎,慧生,你说古人是不是太过夸大其词了?”行歌裹紧身上的斗篷,站在冰封如玉的神剑峰峰顶正开怀的问身边的同伴,手中一杆旗幡正被北风拉扯的猎猎作响。
慧生在一旁不言不语,一身白净的僧袍在这洁白的世界里越发的明亮。他笑了笑,静静的站在山巅,任西北风把他扯成一杆旗。他那身白袍之下更无其他御寒衣物,与一旁里三层外三层的行歌正好对比鲜明。
“你这和尚好生无趣,走了十来日了这白皑皑的一片还没看厌?”行歌嘟囔着,顺着慧生的目光看向阳光下闪烁着银色光芒的脸面山脉。他撇了撇嘴,转头看凛冽的风中单薄的和尚,禁不住又问:“和尚,你为什么不觉得冷?”
小和尚转过身,微笑像一抹拂面的春风。“一切有为法,皆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行歌施主,这刺骨寒风本是幻法,不足为惧。”
行歌叹了口气,放弃跟慧生继续探讨。这个小和尚少言慎行,严肃的像块石头,实在不合他跳纵的性子。
不知老头子现在怎么样了?
他使劲拉紧了皮帽子和围脖,除了一双眼睛,再生怕露出半点皮肤来。长啸一声之后,转身朝山下走去。
过了神剑峰,再翻越两座山,便可望见朔川平原了。慧生双手合什,默默的跟了上来。
自从三年前老头子御剑飞走之后,行歌忽然觉得人生没有了依靠,就像生在这天地之间孤家寡人,再也没有一分半点的念想。幸而他是个极为通达的人,又生的一副灵光的脑袋,索然无味间随手翻看烟霞剑客留下的那本书,竟然偶有所悟。
那书中记载诸般修身法门和各种奇法异术,对于这个正黯然伤神无所事事的少年来说无疑是个新奇的天地。虽说其中大半内容艰涩难懂无法领会,但行歌少年心性,不懂得便先放在一边,只拣那些好玩的东西学了。他自己也明白,那些自己未能理解的东西应该比那些容易的画符驱鬼好玩的多。
于是在无师自通的学会了真气运行和一些细枝末节的法术之后,了无牵挂的他决定四处走走,去看看这老头子嘴里精彩的大千世界,顺便满足那“或许可以碰到老头子也说不定”的奢望。
两人紧行慢赶,途中几次险些掉入被冰雪覆盖的暗沟,终于在入夜时分堪堪到得山腰。
行歌见行进缓慢,心中焦躁,又开口嘟囔道:“唉,照这模样要赶到朔州还得十天半个月的,每天对着你这么个闷葫芦,可不闷煞我也?”
慧生显然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抱怨,只是笑笑,说:“我们这便寻了角落过夜吧。”
“恩……我瞧瞧……额,离这里一里开外有处断崖,我们去那吧。”说完不管不顾迈足便行。行歌心想跟这和尚一起起码有个好处就是可以不用在乎他的想法,如果这算是一个好处的话。
两人几个纵越间便到了那处断崖下。此处正是个歇息的好地方,断崖的顶端是向外延伸的,正像一个平地里长出的屋檐,檐下并无多少积雪。行歌面有得色,冲慧生自夸自耀到:“怎么样,我这天眼通可还用的上吧。”
慧生点点头说:“我们佛门亦有一法门,唤作罗汉见的,也有远观百里的能力。”
行歌知道慧生认真的紧,也不还嘴,转身略微将地上收拾了下,说,“上半夜我守夜。”然后站在崖前极目远眺。
慧生想要说话,转而明白多说无益,当下便双腿盘起,趺坐入定了。
佛门的入定乃是分诸多境界,慧生这等将世间万物随时尽皆抛诸身外的本事,正是到了无所有处的境界。无所有处,顾名便知,乃是天地之间,除我之外再无其他。慧生看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能到此境界,实在是佛门的异类。须知有老僧穷尽一生也被所看所感所思紧锁,不能真正遁入虚无。此便是第一层境界空的入门。
慧生浑然入定,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身旁行歌大喝一声,顿时醒转。睁眼看到行歌气喘吁吁,手中的旗幡仍在一旁雪地里,对面站着一头青色巨狼,正自刨着积雪呲牙咧嘴,嘶吼如雷。
“小心这畜生,实在有些能耐。”行歌见慧生从入定中醒来,开口提醒同伴。
慧生知道这小道士生的一份愤怒罗汉的胆子,能开口提醒他小心,便说明此次是真的遇到麻烦了,当下打起精神站起来,从袖中摸出一串晶莹剔透的佛珠。
两人一狼对峙了有半柱香时间。那青狼早已饥肠辘辘,见两人并不动手,再也按捺不得,咆哮一声纵身扑向行歌,当真是势如闪电。行歌一个驴打滚闪过,右腿却被画出一道长长地口子。他回身右手一道符纸打出,瞬间变作硕大的火球,重重击打在青狼的额上。却见这平日里可以炸裂巨石的火球打在青狼身上竟是一点用也没有,那饿狼只是摇摇头,站住身形看着行歌,眼中凶光更甚。
一声佛号响起,慧生面生宝相庄严相,浑身金光大盛,正是佛门金刚罩。慧生运起金刚罩,当真便如同金刚转世,令人生出退却之意。青狼转身面向慧生,迟疑了一瞬,然后揉身扑了过来。
慧生手中佛珠转得一转,口中急吐箴言“唵!”那青狼扑击之势立时减缓,慧生继而手中佛珠激射而出,正中青狼鼻端。那串隐隐透着青光的佛珠正是一件佛门的宝物,乃是千百年前一位高僧圆寂之时的舍利所化,蕴含着高僧金身的金刚之力,威力无比。这一击配合佛门箴言,有击碎流云之势。
青狼吃痛,低头呜咽一声,竟是往后退了一退,抬头对着那串佛珠低声呜咽。慧生见状,便迈步前行一步。青狼又退,慧生再进,如此再三。
那青狼轻敌冒进,此时吃痛后缩,对峙之时的击进之势已经当然无存,又皆对慧生身上生出的金色佛门气息心存忌惮,顿时便处了下风。须知争斗之间手段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乃是“势”的控制。尤其在双方力量不太悬殊的情况下,“势”就显得尤为重要。就如同两孩童打架,气势汹汹的一方总能轻易将对方按住。说简单了,就是勇气和魄力。高手之间的“势”自然不同于此,但是殊途同归,一个道理罢了。
行歌见这青狼之势已被慧生所破,知道机不可失,立时脚踏八卦,右手又是一张符纸燃尽,口中急急念诵,“太上老君急急如意令!着!”但见四周天色顿时变亮,一条手指粗细的雷电从天而降,缓缓汇聚在行歌手心转动不休。引动天雷本是及其危险的法门,行歌自学得来,自然不知。若是他知晓诸多真身已成的修真之士,千年道行都坏在九天神雷之下,便不会觉得这个法术是最好玩的了。当时在客栈里为了不让佛门的和尚小瞧自己,便小小的动用了一次天雷阵法,即使那次他装作昏倒在地偷偷事先画好阵法,术后依然感觉真气不继。此次冒险发动***,更是凶险万分。
待得那雷电汇聚完成,行歌前踏一步,大喝一声,“破!”***飞射青狼腰身,登时将那恶狼击得一个翻身,躺在地上喘息。
行歌面色发白,跌坐在地上,气息散乱。
慧生再踏前一步,双后合什,又是一字箴言迸出,“嘛!”那正兀自颤抖喘息的青狼,立时吐出一口鲜血,前腿跪地退行数尺。
慧生也不在追进,疾行几步走到行歌身旁,一把将行歌拉进自己的金光之中。佛门浩瀚圣洁的气息立时疯狂的修复着行歌被天雷破坏的身体。
待得终于行歌气息转匀,二人转头再看青狼,却见那狼正一瘸一拐慢慢离开。行歌身体已无大碍,顿时又是一脸的作弄神色,手中捏个印诀,便要结果这恶狼的性命。
慧生闪身站在他面前挡住视线,低声念叨,“我佛慈悲。”
行歌叹了口气,于是作罢。
二人眼看着那狼匍匐着走了百米有余,钻进了一眼漆黑的洞穴之中。
慧生转过头看行歌,果然见行歌的眼睛变得又大又亮,在黑夜里发出盈盈的光芒,只怕要盖过那青狼的一双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