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从林间翠绿的树叶分叉的枝桠间缓缓沉下,沉默的风在林中碎碎的穿行。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悄悄窥探着林中埋头赶路的三个少年。
行歌终于可以驾驭“缘尽”的力量,此时心中欢喜,一反平时无尽的抱怨,只是不住的抚摸手中的长剑。间或抬头看着面露担忧的苏铁心,开心地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别摸了,一把好剑也要被你摸成废铁了!”苏铁心看着行歌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心中早都恨得牙痒痒,此时再也忍不住,开口揶揄道。
行歌抬头,一脸戏弄得神采更甚,他小心翼翼的将剑负在身后,这才重重的在苏铁心胳膊上的伤口上拍了一掌,笑道:“苏兄,待我学会了剑招的融汇我们再来比过。”
“好好好,我们现在就来,看我不把你屁股踢成四瓣!”苏铁心吃痛,心中早气闷,酒红色的鼻子一皱,当时就要拉开架势开打。
“还是算了吧,我怕再伤了你的腿,到时候还得背你去濮阳城。”行歌不理会苏铁心的暴跳如雷,极目望向林中小路的尽头。“眼下还是赶路吧,这林子究竟多大,走了一下午竟然还望不到头!”
“来时听人说这林子极大,有个别名唤作百里春,想来应该是大的没谱。”苏铁心火起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换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撇撇嘴,懒洋洋的声音几乎要让人睡着。
“百里?!”行歌止住脚步,疑惑的看着头顶沉默的林木。他压低声音冲停下来一脸不解得苏铁心说:“我们这一下午所行的路程少说也得二百里!”
“不必这样疑神疑鬼的吧,唤作百里并非就是只有百里。别自己吓自己,还是赶紧赶路要紧。”
行歌摇了摇头,伸手从袖中摸出一张镇妖符,口中猛喝:“疾!”却见那符纸升空燃尽,纸灰被夜风一吹尽皆四散开来。
苏铁心回头看了,早笑的前仰后合:“笨蛋,剑灵与主人心意契合之后,每遇危机便会自动预警,哪用得着这等装模做样。”
行歌愣了一愣,长出一口气,脸色却是讪讪的。
正待要迈步前行,突听背后“缘尽”发出嗡嗡的鸣叫,他惊讶转头,见苏铁心脸色大变,反手拔出长剑捏了剑诀,一脸的郑重。他环顾微风吹过的树林,沉沉的说:“看来这次让你蒙对了,和尚不见了。”
行歌回身,却见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的慧生早不见了踪影。
两人持剑在林中寻了半晌,慧生好像凭空消失一样,了无踪迹。行歌心中越来越焦急,手中长剑胡乱挥动,斩倒了许多初生的柳枝。
苏铁心脸色凝重,转头问行歌:“这小和尚手段如何?”
行歌心中如同被烧了一把大火,正自燎烫的不能自持,突听苏铁心这句询问,顿时如同跳进了冰凉的河水中,心中安稳下来。
他脸上绽开笑脸,放心道:“他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和尚。”
慧生埋头念诵往生咒,手中的佛珠一颗颗转过,浑然不觉天色已暗。这本是他每日的功课,自开口说话之日便每日念诵不曾间断。再加上前些时日在朔州城外见了战乱中涂炭的生灵,这每日千遍的功课便越发虔诚。
黑夜中的树林静的如同一座死寂的城池,只有淡漠的风在身边碎碎的私语。慧生衣袖招展,拂去了心头的一丝阴影。行歌和苏铁心吵闹拌嘴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像是一道照亮前路的光亮。慧生放下心来,仔细的将最后几遍经文颂完,这才好整以暇的加快步伐追上前去。
慧生追了半晌有余,惊觉他脚下步伐越来越快,行歌和苏铁心的声音却越来越远越远。他停下脚步,站在黑暗中侧耳倾听,前方两人的声音像是透过了厚厚的水幕传来,细微沉重,浑浊不清。
慧生脸色凝重起来,口中道了一声佛号,将手中舍利佛珠祭起。佛珠发出碧莹莹的光芒悬在身前,照亮了前后三丈远近的道路。
他心知此时必是着了道,不小心踏进了有人预先设好的阵法之中。自己对阵法知晓不多,此刻行歌不在身边,便只能先求保全自身,再试着找寻出路。
心念一定,他立时便运起金刚咒,将浑身上下包裹在金色的佛门真元之中,慢慢在阵中摸索。
慧生在这阵中转了几圈,见四周花草树木并无异常,只是不管自己朝哪个方向走,最终还是会回到原先停留的地方。慧生见无法脱身,却也并不着急,于是盘腿趺坐,念起经文静等困住自己的人出现。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耳边叮当一声脆响,似乎是从左边的密林深处传来。慧生心道这便来了,站起身来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前行数十步,突见前方地势开阔,竟是一块圆形的开阔地。圈中林木尽皆被伐砍,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桩。开阔地的中央有一个石砌的筑台,台上布满了诡异的花纹。
慧生暗想,看来此处便是阵眼所在了。
平日里行歌好作显摆,无事闲聊之时喜欢跟慧生讲自己从书中习来的诸般好玩的东西。慧生记得他在讲阵法这一章时说过,天下阵法不论如何的玄奇诡异,都有其阵眼所在,只要阵中之人能找到阵眼所在,阵法立破。
想到此处,慧生心中大定,一步步朝那座诡异的筑台走去,脚下干枯的花草发出擦擦的响动。
两脚堪堪踏上筑台,便见眼前的黑暗突然从中裂开,便如一人在黑暗中一剑劈开了幕布。慧生定睛一看,却见那裂开的缝隙中走出一个形色古怪的老人。那人身着漆黑的长袍,袍下露出的皮肤苍白的如同白纸。他正用一双细长的眼睛细细的打量着慧生,眼神中带着狂热的光。
那人一出现,慧生便感觉到冲天的妖气,吃了一惊,身形暴退,两手结宝瓶印守护身心,冷冷的瞧着黑衣的老人。
那人看到慧生头顶颤动的佛珠,当即一震手中的权杖,权杖上的金环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那原本明亮的佛珠登时黯淡下来,缓缓落回慧生手中。
“寂灭这老秃驴倒也真是舍得,竟然把自己的舍利珠都给了你。”来人的声音说不出的刺耳,就像是朽木折断的吱嘎作响,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空旷锐利。
慧生见他慢慢靠近,只觉犹如一座大山扑面压过,浑身上下再也不能动弹分毫。
“你叫做慧生是吧?不想这一回竟生了一副好皮囊……”
慧生疯狂的抵抗着身上的重压,将浑身真元调动起来,想要冲破黑袍人在他身上布下的气势压制。却突然觉得身上的禁制无端消失,身体中正自急速冲撞的真元登时打空,巨大的力道无处着落,尽皆打在了自己的身上。
慧生顿时一口鲜血喷出,脸色苍白,萎顿的坐在地上。
那人呵呵笑了笑,将手杖立在身旁,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指在慧生的眉心处,右手变化着复杂的手印:“这是给你一点点教训。寂灭那老秃驴可还活着?”
慧生觉得自己的心神随着这人不断变化的手印渐渐的被拉长,变得模糊沉重。他木然的点了点头,口中发出嘶哑的声音:“师父还未圆寂。”
“唉,我们这些老家伙们也该玩够了,这老秃驴竟还这般留恋红尘,中我一掌枯缠掌还舍不得死……”那人摇了摇头,不再说话,手中的手印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复杂。
慧生慢慢的闭上了怒睁的双眼,脸上的降妖愤怒相慢慢消失,换成一张赤红色的笑脸。他安宁虚无的心境此刻被无端植入了无数的痴妄,那人手中印诀每变化一个,慧生心境中便多一份烦躁。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诸般痛苦游荡沉积,附着在慧生白纸一样的心境中。
“啊!”
慧生张口发出巨大的嘶吼。
却见身后筑台上的咒符此刻如同活物一样开始游动,慧生嘶吼声中无尽的痛苦被那些符咒所散发的光芒一照,尽皆无影无踪。
“这老秃驴真是有些手段,竟能将你心中邪妄涤荡的这样干净。幸好我早有准备先做了这吞噬台,不然恐怕这些执念之苦便能将你痛杀了……”枯树一样的老人笑了笑,收回指在慧生眉心的左手,双手在胸前变幻,做最后的结印。
突然慧生袖中的佛珠开始剧烈的颤动,颗颗舍利珠相互撞击发出尖利的脆响,到了后来竟响做一团,如同是袖中炸响了一串鞭炮。
终于串联佛珠的绳子被磨断,颗颗晶莹剔透的佛珠从慧生袖中飞起,瞬间便在两人头顶结成一个散发着浩瀚金光的巨大“卍”字。那“卍”一结成,便散发出凛冽的气势,四周重重叠叠的黑暗犹如被逼退一般。那画满诡异符咒的吞噬台在金光照耀下发出一声巨响,竟化为了讖粉。
黑袍老人人结印正到了最后关头,猛地一颗舍利珠打在身上,立时噔噔噔连退了三步,手中印法一乱,已是无法补救。
“金刚伏魔阵!”
黑袍老人愤怒大吼,欲要上前重新结印,却见那巨大的“卍”字飞射而至,正正将慧生挡在身后。
慧生气息一缓,慢慢止住哀号,双眼紧闭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那人心中越发焦急,手中数掌拍出,开山裂石的掌力却都被那道金闪耀的“卍”字卸在一旁,打断了圈外数棵参天的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