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女驸马掉马
“你说……驸马是个女人?”
“嗖”的一声轻响,箭矢从男人的指间破空而去,稳稳地钉在了箭靶中心。谭凛垂下手中的弓,眼睛看着那支还在微微颤抖的羽箭箭尾,接着自己刚才的话继续问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站在他身边的人是当朝礼部侍郎符清朗,他与谭凛年少时曾是同窗,关系匪浅,朝中有任何风吹草动的消息他都会及时与谭凛分享。
斩钉截铁地说完以上四个字,他又补充道:“消息是陛下寝殿的的宫女传出来的,昨日四公主深夜急匆匆入宫求见陛下,在陛下寝殿里哭了半宿,说驸马成亲三年不曾与她行房,她心中存疑,趁驸马睡着时验了他的身,发现驸马竟是女子。”
说到这里,符清朗“刷”地一声打开了折扇,一边摇扇一边喟叹:“这齐为旻还真是胆大包天,这可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
“这事如果是真的,那当年你我在殿试之时,可是输给了一个女人。”谭凛眼神阴郁,“真是奇耻大辱。”
符清朗沉默了。六年前,成熙帝为了鼓励懿国学子们积极参加科举考试,昭告天下:在和玉公主十七岁那年获得懿国国考状元之人,可以迎娶和玉公主为妻。原本参加科举考试的大多都是平民,而成熙帝这一举动,让许多贵族子弟也纷纷加入了竞争。和玉公主是成熙帝最宠爱的女儿,若能迎娶公主,必会对自己的家族与仕途增添无上荣耀。谭凛和符清朗,一个将军之子一个丞相之子,和一个平民出身的无名小卒三人进入了最终的殿选。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成熙帝竟然让四公主来出最后的殿选试题并选出最终的状元。更出人意料的是,最后赢得状元和驸马宝座的,竟然是那个平民出身的无名小卒——齐为旻。
谭凛再次拉弓,眯着眼睛瞄准靶心:“哼,皇帝是女人也就罢了,竟然连驸马也是女人。怎么我们大懿是要成了女儿国了不成?”
“哎!谭凛!这话可不兴说的啊!你也不要命了是吗!”符清朗环顾四周,以扇掩面压低了声音说道,“正因为当今圣上并非男子,所以我们也不知道陛下会对此事采取什么行动——她可能会秘密赐死齐为旻,也可能会帮他瞒天过海。毕竟陛下之前有多器重齐为旻那小子你也知道的,圣心难测啊。”
谭凛问:“你有什么打算?”
符清朗狐狸似的眯起眼睛笑了:“自然是要做两手打算。”
谭凛顶嫌弃他这副小人嘴脸,不耐烦道:“别跟我卖关子。”
“若他明天没有出现在朝堂之上,说明圣上已秘密赐死了他,这样自然最好,我们少了一块绊脚石,还不用脏了手。若他出现了,也不要紧。我已差人写好了奏折,届时会有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他发难,逼他当场验身。”符清朗显然十分满意自己这个计策,得意洋洋道,“若他真是女儿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陛下就算是有心保他也难。”
谭凛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可以,只是……我还有一事心存疑虑。”
“谭兄请讲。”
“若齐为旻真为女子,那四公主又怎会在成亲三年之后才发现此事?三年不曾行房,她就没有怀疑过?”
“呃……”符清朗挠挠头,“公主身为女子,怎好意思在这种事情上纠缠不休?再说,男子或在外眠花宿柳,或有龙阳之好,或不能人道……可能性多了去了,谁能想到,竟然连性别都不对呢。”
谭凛略一思索,“有道理 ,那此事就按你说的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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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时分,寒风带杀。二月的上京城,有一半的日子都是阴雨连绵的。这一日又是阴霾天,一艘精致的朱红画舫孤零零地游曳于杨柳依依的碧天湖中央。碧天湖得名于其碧绿清澈的湖水和湖边嫩绿的垂绦杨柳,映照着蓝天白云之时,分外好看。只可惜今天的天空阴云密布,不是个赏景的好时机。
画舫上隐隐约约传来琵琶与歌声,歌女在唱着“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一只手搭在窗边,和着调子,食指一下下敲打着朱木。坐在男人身边的侍女为他手中的空杯斟满酒,小心翼翼地问:“谭大人,今日怎么是一个人来?侍郎大人没有陪着您吗。”
谭凛一口饮尽杯中酒,轻声说:“别问这么多。”
女人打了个寒噤,重新低下头去,再不敢作声。这位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的御史大人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虽然长相俊美,可远没有风趣温柔的符大人来的亲和力高。以往谭大人多是与符大人共同前来,像这般大白天的独自一人包下一艘画舫听曲喝酒,还是第一次。
谭大人这般反常,应该是心有思虑。
谭凛的确心有思虑。
今日他本该上朝,好好看符清朗为齐为旻设计的一出好戏。可如今他却一个人在这听曲喝酒,很不应该。
齐为旻,那么卑微的,野狗一样的一个小子,被他从穷乡僻壤带到了上京城,进入了崇云书院,得到了科考的机会。可到头来,他成了这小子向上攀爬的一块踏板。
齐为旻,骗他、负他、辱他,可当齐为旻要死了,他却高兴不起来。
很不应该。
又过了一个时辰左右,符清朗出现在了画舫上。
他坐到了谭凛的对面,开门见山地说:“又被那阴险狡诈的小子苟住性命了。”
“小子?”谭凛问。
“哦不,”符清朗及时改口,“又被那阴险狡诈的女人苟住性命了。”
“齐为旻……真的是女人?”
“真的!今天朝堂上,她当着文武百官,当着陛下的面,亲口承认了。不仅如此,她还振振有词地狡辩‘女人为何不能参加科考为何不能入朝为官?当今圣上也是女人,女人既然可以当好皇帝,也可以做好官。’你说说看她狡猾不狡猾,拿陛下当挡箭牌。这下若是有人反驳她,岂不是在说陛下不是一个好皇帝?”符清朗被气得发疯,一改往日贵公子形象,痛心疾首毫无风度地拿扇子啪啪地敲着桌子,每敲一下便骂:“齐为旻个混账!狗屎!王八蛋!”
谭凛看了身旁的女人一眼,示意她给符清朗倒酒。趁符清朗口干舌燥喝酒的空隙问:“所以最后陛下是如何处置她的?”
符清朗喝完酒,将手中瓷杯往桌上一顿,说:“陛下问他,如何证明,女子也可为官?齐为旻说,三年之内,她可以教出第二个女状元。如果她做到了,就请陛下下令,准许懿国女子参加科考,入朝为官。”
谭凛皱眉:“怎可如此,简直痴人说梦!女人怎可与男子相提并论!”
符清朗看到谭凛终于露出了愤怒的表情,长叹了口气,说:“陛下同意了。”
“……”
“所以你知道陛下有多宠爱姓齐的了吧?如果不是知道齐为旻是女的,我真觉得他大约是靠出卖色相换得了笔下的宠爱。毕竟这人野心大的很,为了往上爬可以不择手段的。”
谭凛面沉如水,“陛下如此行事,各部尚书及丞相大人岂能应允。”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陛下收其财产,降其官职,命她不吃不喝在宫门前罚跪三天。然后即刻去崇云书院报到。”符清朗冷笑了一声,“上京城的崇云书院,可是归礼部掌管的地方。齐为旻去了那里,就翻不出我的手掌心了。她当状元是那么好考的,就算是她齐为旻自个儿有本事能考上状元,也不见得三年后她还能教出个女状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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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光熹微之时,谭凛穿好官服,乘马车上朝。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给门口的侍卫看过令牌后,他走进了宫门。
跪在宫门后的,正是衣衫单薄的熟人。
她的朝服被剥夺,一身素衣,直挺挺地跪立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霏霏细雨无穷尽地落了一夜,她的眼睛紧紧闭着,脸色青白,发梢、睫毛上的水滴不断凝聚又滴落,狼狈得像条落水狗。
谭凛并没有痛打落水狗的习惯,但每每看到这个人,总恨不得摁死才好。他走过去,抬脚轻轻踢了她一下,连名带姓地叫她:“哎,齐为旻。”
尽管谭凛的那一脚并不重,可跪了一天的人体力虚弱,齐为旻被他踹的摇晃了一下,勉强跪直了身体,掀开眼皮撩了他一眼,又闭上了眼睛,不想搭理他的模样。
谭凛被她那轻飘飘的一眼撩的怒火中烧,再次上前踹了她一脚。这次他用了点力气,把齐为旻踹的趴到了地上。看她还想挣扎着爬起来,他干脆一脚踩在她背上,让她的脸死死地贴着地,居高临下地说:“齐为旻,蝼蚁再怎么挣扎还是蝼蚁。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被我踩在脚下爬都爬不起来。你当初背叛我去做太子伴读的时候,想过你会有这一天吗?”
“少爷,先太子都死了多少年了,你怎么还记着这些陈年往事。”齐为旻放弃了挣扎,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
她还像以前那样叫他少爷。谭凛的心脏像是被刺了一下似的,他蹲下来揪着她的衣领迫使她面对着他的脸,咬牙切齿地问:“齐为旻,你后悔吗?”
齐为旻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们有很久都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对视过了。谭凛俊美的面容因怒气而泛红,额角青筋暴起,眉尖紧蹙。而齐为旻头发散乱眼神昏沉,脸色青白,因淋雨而发着低烧。
这么多年了,她的面貌似乎一直不曾变过,还是那张五官平庸不辨雌雄的平淡面孔。谭凛觉得手中的人简直瘦得可怜,他又执拗地问了一遍,“齐为旻,我问你,你后悔吗?”
“……”
齐为旻仿佛累极了,再次闭上了眼睛。谭凛不依不饶地摇晃着她,又说:“你不过是个女子,若你开口向我求饶的话,或许我可为你向陛下求情。”
“谢谢少爷好意,不过不必了。”齐为旻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嘶哑粗粝,与男子无异,说的话也和声音一样不怎么中听,“我做出的每个选择,从来都没后悔过。”
谭凛僵住了,他咬了咬下唇,将她像块破布一样往地上一扔,起身就走。为他撑伞的小厮慌得一溜小跑跟上,走出了老远,才听到主人恨恨的声音:
“冥顽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