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翻到二00五年六月十五日。这一天,对于普天之下的人们来说,也许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可是在洼里村人们的生活中应该算是一个极不平常的纪念日。十年前的今天,在赵乐的带领下,洼里村人历经千辛万苦在这片荒芜的山地上建成了自己的大型水泥厂,从此改变了洼里村人祖辈贫穷的面貌。
这一天,既是洼里水泥厂建厂十周年庆典,又是县乡两级主要领导莅临指导的换牌仪式。也就是说将原先的“洼里水泥厂”五个字撤换成“定山县建材集团公司”九个更加醒目的大理石台墙镀金字牌。
洼里水泥厂建成十年来,产销两旺,经济效益逐年递增,已经远远超越老牌的县水泥厂,一跃成为定山县经济支柱型的龙头企业。因此,县委县政府研究决定,将县村两家水泥厂以及赵乐承包的两座石灰窑厂合并重组成集团式经营和管理模式,以洼里村为中心基地,大力开发与扩建与建材行业相关的多领域多品牌的连锁企业。赵川任集团董事长,赵乐任总经理,兄弟俩从此又可以肩并肩手拉手的将定山建材集团的品牌产品推向全国乃至世界。
同样是在今天,刑满释放的吴兴华悄没声息的回到了家中。虽然说村里人今天忙得没有谁留意他具体是什么时间段,又是从哪个不起眼的巷道七绕八拐回到他自己家的,但是傍晚时分,有人见到他家院里有一个白头发的老男人,他佝偻着腰在院中老槐树下来回地走动,走一会儿又坐下来蹙眉抽烟,像根枯朽的树干弓曲在凳子上,他边抽烟边迟钝的呆望着晚霞染红的西天。是的,这个衰老得让人难以辨认的老者正是曾经掌控洼里村三十多年的强人吴兴华。
准确的讲,吴兴华是今天上午十一点过几分坐着他儿子小文的摩托车回到家的。那个时辰,十周年庆典活动和换牌仪式正在进行中,村里人几乎都去了现场,因此小文骑着摩托穿过村子的时候没有人看到。吴兴华回到家后连着数日都没有走出家院半步,每天就那么待在家里,或看电视,或到院子里转悠,转累了就坐在老槐树下抽烟、发呆,跟家里人也没几句话可说,跟蹲监狱差不了多少。所不同的是,那时候的人身自由是被人强行限制和管控,而现在是自己将自己囚禁在这样狭小的院落中。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二十多天,他慢慢的就把活动范围扩大到了院门外的门楼子下。坐在院门楼下他可以见到来往的行人和大大小小的车辆,还可以看到对面山坡上绿色的山林和溪水河边翻滚着浓绿波浪的竹海,成群结队的飞鸟从密集的山林中飞到竹林这边,或是从翻滚的竹海飞往山坡和其他地方。然而,让他顾虑的是,那些从他家门前过往的人们会不会用阴阳怪气的口吻或明或暗地讥笑他,或者是用鄙夷的目光扫视他。结果几天过去了,他才觉着自己的顾虑本是多余的,那些脚步匆忙的人们似乎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根本就没人愿意停下脚步跟他打声招呼,更没有谁用刻意的目光看他,一切都是那么平常,那么淡然,好像这门口不曾坐着一个大活人似的。
终于有一天吴兴华忍不住的要跟别人搭话了。
那天傍晚,吴兴华像往常一样悠闲的端坐在院门楼下,他身穿一件白色的棉纱背心和一条棉绸大裤衩,手握一把老式芭蕉扇有意无意的规律性的摇动着,给裸露在外的生满老年斑的瘦胳膊瘦腿驱逐蚊虫和苍蝇。这时,有一个二十岁左右身材挺拔的男青年忽然出现在他模糊的视线里,这张面孔似曾相识却又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他便主动喊:“喂,小伙子,你是谁呀?”
那个年轻人停下脚步,将挎包往肩上凑了凑,他转过脸来望了一眼这个并不熟悉的白发老头,接过话道:“老爷爷,您是问我吗?”
吴兴华说:“是啊,你是谁家的孩子呀?我怎么看着眼熟呢。”
“呃,吴兴发是我爸,您认识他吗?我叫壮壮。”年轻人显然也不记得眼前这个看似熟络的老者,便礼貌性回道。
然而,吴兴华听完心里却咯噔一下不说话了。他在心底默念:“壮壮……?壮壮……?”吴兴华哭笑不得地哦了两声,接着又进一步确定问:“翠英是你妈?”
壮壮好奇的回答:“是啊,您认识我妈?”
吴兴华哪敢说出真相,便换个称呼热血澎湃的说:“大侄子,我是你伯伯,吴兴华伯伯,不记得了?乖乖,几年不见都长成大男人了!”
经他这么一提示,壮壮似乎有了些记忆。记得小时候这个伯伯对他还是挺好的,每次见面总是慈祥的对他笑,有时还会亲切的抚摸一下他的头。可是后来听大人说他干了许多坏事,被公安局的叔叔抓走了,自此,这个伯伯的形象就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变成了一个坏蛋的化身。现在,这个坏蛋伯伯就站在他面前,他讨嫌得真想即刻抽身离开,然而,他毕竟已是二十多岁该懂事的大小伙子了,总不能肤浅到当着人家面就甩脸子吧。因此壮壮只得极为勉强的笑着说:“呃,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吴兴华忙站起身,急步往壮壮跟前凑近了几米,两眼从上到下把壮壮整个人审视了一遍,他发现,这身板,这五官,无不像他年轻时的样子。吴兴华压住激动的情绪,笑眯眯的问道:“你现在是在上学还是上班啊?”
壮壮很是厌烦的将身体往旁边闪了一下,显出迫切要离开的样子,但仍然礼貌的说:“现在我读大二了,学校今天放假。大伯伯我得回家了,我爸妈还在家等我吃晚饭呢。”
壮壮说着便急切的转身离开了。吴兴华看着匆匆离去的状壮内心既欣喜又悲酸,欣喜的是,他吴兴华种下的小苗终于长成有价值的大树了。悲酸的是,这么有出息的儿子刚才就站在自己面前,而他们父子却不敢相认,也不能能相认,想着想着,苦涩的泪水就在吴兴华的眼眶里旋转起来。
“老吴啊,你在这那瞅啥呢?”赵乐自驾着小车刚好路过吴兴华家门口,他见吴兴华手搭凉棚,傻傻的盯着前方的路面看,便有意停下来过问。
吴兴华见是赵乐从小车里伸出头来问他话,便心慌意乱地堆着满脸容笑走到赵乐的小车旁,“呵呵呵,没事,瞎瞅呢。”
“要是感觉孤独寂寞就去咱们村老年娱乐室找同龄人玩玩,打个小麻将,下下象棋什么的,别老是闷在家里面。”赵乐甚是关心的说。
赵乐此言一出,吴兴华即刻感觉有股暖流涌入胸腔,尽管他知道这也许是赵乐随口一句敷衍话,并非发自内心的关心和同情他,但他还是由衷的感激,毕竟有人愿意跟他搭话了,并且还是曾经被自己蔑视和压制过的人,因此,刚擦干的泪水再一次汪在他瘪凹的眼眶里,他连连点头说:“好好,听你的,我明天就过去玩。”
第二天,吴兴华当真兴致勃勃的早早来到了村娱乐中心,走进宽敞的娱乐室,见已经有少量几个本村的老头老太太坐等在那里面了,他便主动地笑着跟这些老熟人点头打招呼,可是他一一打完招呼,却没见一个人回敬他,于是他尴尬的找了个自己感觉比较合适的位置坐了下来。不一会儿,来消遣的老人们陆陆续续都进了屋,三三两两各找各的老搭档,打麻的、打扑克的,很快就凑起了几桌,然后他们有说有笑尽兴的玩了起来,而吴兴华自始至终还是一个人傻愣愣的坐在原地,没人过来跟他凑桌,也没人喊他过去玩。吴兴华恐怕做梦都没有想到过,他这辈子竟然会活成眼前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这无疑是要生生的将他往死里羞辱呢!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如今混成一个没人可怜的落魄之人了呢?现在,他只能在心里愤愤的骂:这些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搁在十年前,你们谁敢对我吴兴华这样冷漠,那个时候,谁见了我不是点头哈腰的向我献上卑微的笑容?吴兴华这样暗暗地为自己的受辱寻找平衡点的同时,他双手按在桌面上,支撑着身体慢慢站了起来,然后无声无息的离开了老年娱乐中心。
吴兴华离开老年娱乐中心回到家不久他就病倒了。儿子小文把他拉到县医院,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什么要命的大病,医生说,他是由于长期压抑和郁闷而造成的心病,如果不及时调理好心情,乐观的面对人生,病情只会越来越恶化,最终就是油干灯灭。
医生的话虽然说的很明确,但这个时候让吴兴华乐观振作起来谈何容易?因此,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精神状态不仅不见好转,反而一天比一天差,最后医生委婉的跟小文说:“回家吧,回去调养调养再看。”
小文听懂了医生的话中之意,他跟妹妹小梅商量一番后,决定再问问父亲的意思。骨瘦如柴的吴兴华只弱弱的吐了几个字:“回家……我要……回家……”
是啊,他的根已经扎在了那片土地上,尽管过去的那些年他曾在那里辉煌过,也曾被人们唾骂过,但他仍然深深的眷恋着那片生养他的热土。
葬礼那天,赵乐代表村二委会和集团公司分别给吴兴华敬献了两个花圈,然后又以个人名义给曾经的老支书敬献了一个花圈。此外,洼里村二委会的新老领导班子那天也都到了场,大家共同陪着吴兴华痛哭流涕的家人吹吹打打的将吴兴华送下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