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啊。
刺骨的凉意啃噬着她的皮肤,意识渐渐的迷糊,清醒的确是那个梦。
梦里,那个女子依然穿着一身鲜红的嫁衣,只是这次,前面没有了大山,而是一座直冲云霄的高楼。她站在那楼上,如刚才落水一般,从那楼墙之上纵身跃下。
鲜红的影子,穿过风中的白雾,往漆黑一片的深渊坠落,绝望与心灰意冷的情绪笼罩着她,就在她准备静候着死亡时,她身后,一个强壮的身影飞速向她飞来,并张开双手将她拥入怀中······
一阵刺痛袭来,疼得在梦中的她忍不住叫出了声音。一间破烂的木屋里,许言丞将她背上的羽箭拔了下来,此时他也顾不得礼数,脱了她的衣服,将找来的药草敷在她后背的伤口上,从身上扯了一块布,给她做了一个简单的包扎。
她迷迷糊糊的看见一个男人,正脱着她的衣服,她想阻止,手臂却像灌了铅一样重,困意袭来,她的意志也沉了下去。许言丞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她身上,双手抱起她,然后尽量稳住步子,减少颠簸,凭借着记忆用最快的速度跑。
必须要在短时间内到达医馆,否则她将必死无疑。三十年来,他心中第一次那么心急如焚,这是他挚友的妹妹,因为他的缘故被连累,又被他看了身子,他心中愧疚无比。
翠绿的山谷中,一座座竹屋做成的院子,落错在小河边,竹屋的外表简陋却雅致,山林水木之中,形成一幅绝美的风景。一座竹屋正冒着炊烟,许言丞喘着粗气,抱着怀中的人,粗暴的踢开院子的大门,朝着里面喊:“东方孤,出来。”
一个穿着灰色长褂,虽满头银发,却有一张俊朗模样的壮年男子,踏着碎步,摇着一把扇子,从一间竹屋里出来,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小童子从冒着炊烟的屋子里探头怯弱的看着他们。
东方孤一看他怀中染满鲜血的人,快步往他来,拿起她耷拉着的手
,仔细的把着脉搏,神色由淡然转为肃穆,接着说道:“跟我来。”
引着他到一间竹屋内部,掀开青色的丝绸帷幔,然后说道:“把她放在床上,解开她的衣衫和布带,点燃斗柜上的香,我马上就来。”
说罢,东方孤一边快步走出竹屋,一边喊道:“则无。”
小童子应着:“师傅,我在。”
东方孤与他说着一些药名,然后小童子跑着去了后院,他也去了另外一间上锁的竹屋。
许言丞可能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如此轻巧温柔的给一个人脱衣服,不过,他来不及自嘲,除了恐慌不安的情绪,再夹杂不了其他。床上的人,脸色苍白,额头冒着汗水,身体却异常的冰冷。小巧的脸之前还明媚如春,现在却毫无血色。
东方孤拿着药箱急急忙忙的进来,他合上门,然后把药箱放在圆桌上,从里面拿出一个透明、形状奇异的杯子,杯子上细下宽,底部有一层透明的液体,一根略粗的棉线从底部伸出,他拿火折子将棉线点燃,将细长的针往上面烤了一下,然后指示许言丞让开。
东方孤一针针扎在她的背部,过些时辰,又取下几根针放到圆桌上,就这样来来回回几十次,他才长须一口气,说道:“总算救回一条命。”
许言丞走过来,看着她紧皱着的眉头,神色不减半分痛苦,着急的问道:“她可还好?”
东方孤用一块洁白的丝帕擦拭着刚才用过的针,悠悠说道:“你可从未质疑过我的医术。”
他扭过头,看着东方有些阴冷的表情,说了一句:“她很重要。”
东方擦拭的动作一顿,神色镇定自若,内心却翻涌起一层骇浪,他望着床上的人,竟然笑出声。
“这句话,可不容易从你南辰王嘴里说出来。”
许言丞暗暗吁了口气,眼皮耷拉着,靠着床梁,竟有些脱力,他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仿佛被人拿走了重要的东西,他绷着一根弦,吊着一口气,突然这东西回来了,他忽然放松了。
无论放松也好,紧张也好,于他而言都不好受,他沉沉的说道:“她还未嫁人,千万不要让人知道。”
他的意思言简意赅,东方孤不由得多打量了一下床上的女子,标准的瓜子脸,一对细长的眉毛,柔和却不失力度,眼睛虽然闭着,那卷翘纤长的睫毛却衬托着好看,鼻梁挺拔,鼻头小巧尖翘,嘴巴虽无血色,却小如未成熟的樱桃。总得来说,她确实是一张倾人面孔,可诱惑不了许言丞这样冷血的人。
东方孤将针收回药箱,对他说道:“这一箭射得远,所幸力度缓解了,未伤到深处,只是她身子因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柔弱,所以她受伤后的痛苦是常人的双倍。还有·······”
疑惑的表情浮现在东方孤的脸上,许言丞觑眼冷峻的看着他,问道:“还有什么?”
东方孤又抓起她的手把起脉,娓娓道:“刚才让你点的香,叫回魂香,能唤回人的心绪,最适合给重伤沉入睡眠的人用,按理来说,施完针后,不过片刻她就会醒来,但她似乎有梦魇的习惯、、、、、、”
“梦里到底是有什么,这么吸引着她,竟不愿醒来·······”
眉头锁得更紧,她白皙的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那梦似乎让她承受着绝望,所以她放弃了挣扎。
东方孤收拾好药箱,又说:“我去看则无的药煎好没,一会喂她喝下去,我保她一个时辰便能醒转。”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门嘎吱一声合上,许言丞慢慢蹲在她身边,附在她耳边,用低沉性感的声音说道:“我会永远,护你平安。”
这话似乎有魔力一般,她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痛苦的表情慢慢的释然,天边橙黄色的太阳,悬在山头,余光打在他们脸上,那双柔和的眼落在她的容颜上,此时此刻,安静的环境里正悄无声息的滋生着温暖。
则无规律的摇着蒲扇,砂锅里的药沸腾着,东方孤取了一只琉璃做的盏,摸了摸则无的头,温柔说道:“这药可以了,取出来送到房中吧。”
则无憨厚的笑了笑,用孩童幼稚的声音回道:“是,师傅。”
太阳终于落下了山头,青灰色的天空中飞着几只萤火虫,东方孤伸了一个懒腰,转身去了冒着炊烟的竹屋。则无盛了药,小心翼翼的端到许言丞所在的竹屋前,又胆战心惊的敲了敲门,朝着里面颤悠悠的说道:“王爷,药好了。”
许言丞闻声而来,打开了门接过他的药,然后一声不吭的关上了门,这高高在上的态度,并没有惹恼则无,反而让他松了口气。
他扶着堇川的身子,慢慢往他肩膀上靠,然后一勺一勺将药喂到她嘴里,起初还不熟练,药水老是洒出来,慢慢的,他掌握了要领,但喂个药把他激得满头大汗。
总算喝完了,他也没劲了,不安的情绪渐渐落下,开始在心中自嘲,想他驰骋沙场,见人杀人,见鬼杀鬼,面对南蛮那十万大军神色如常泰然自若,今天却因为喂药,竟然怕得身上脑上出汗。
东方孤拿着一壶酒,晃悠悠的闯开门,对着他说道:“吃饭,喝酒。”
他默不作声,端起空盏往外走,跟着东方孤到一处灯火通明,布置雅致的竹亭,东方孤盘坐在蒲团上,他顺手将空盏放在饭几上。
竹亭四处空明,布置有白色的帷幔,夜里的风虽是凉,但竹亭里却不冷,因为中间燃了一堆火。饭几上四菜一汤,主食是白粥,放了两对碗碟,和酒杯,东方孤拔开酒壶塞子,爽快的给许言丞满上,又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
“南辰王啊南辰王,你可难得回来。”
他握着手中的酒杯,豪迈的一饮而尽,一言不发的看着桌上的饭菜,东方孤用戏谑的语气说道:“哎呀,你怎么一个人喝了,都不等我。”
东方孤嘬了一口酒,哈出一口气,说道:“就是这个味道,这可是二十年的竹叶青。”
说完,扑通后仰倒在竹席上,看着满天的星空,悠悠说道:“阿丞,我感谢你,那年将我从她手中将我救回来。”
许言丞为自己斟酒,又一饮而尽,他闭上眼,一瞬间回忆袭来,想起那年,他持着长剑,在血泊中把东方孤捞出来,又想起,在赤红的马背上,他用长枪刺杀了那个女人。
“许言丞,你可有后悔过。”
那是她,在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