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平阳很崇拜地望着仲由背影,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古代圣贤中,岳平阳对子路多有崇敬之心。
这老先生武功高强、性子耿直,说话办事风风火火,从不婆婆妈妈。看过《论语》的都知道,敢跟孔老夫子顶着来的就数他了,好几回都把孔夫子噎得够呛,但他对老师又最忠心,两人关系死铁。
子路看鬼走远,这才转过身来打量岳平阳,双眼炯炯,气场很强大。
岳平阳赶紧躬身施礼,“见过圣人!”
“我非圣人。”子路问道,“你是如何到得此地?”
“不清楚!敢问这是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时间?”岳平阳听得出,子路语气纯属惊疑,并无责问恼怒之意,这才多问了两句,本想再拽几句文言的,但一时紧张,只得用大白话。
青羊老者赶紧回答道:“回禀仲公,我在巡逻时听得巨响,正见这位先生自天而降,本意想回去告知二公,见公不在,又来探视,不成想被那帮鬼童跟了过来,而后才起了冲撞!”
“嗯,既然都不知晓,只有问子长了,能入仁境,当是读书人,随我回去便是!”子路说完,转身便走。
青羊老者再度化身为羊,头前带路。岳平阳跟在子路身后,心里好笑:照子路的意思,此处为仁境,非君子不能入,那刚才一帮恶鬼如何进来的,难道也算是君子?
子路的步子很大,行走甚速,岳平阳施出灵气紧紧跟随。走出约摸五里多地,即见团团院落,院墙是竹篱围成,屋舍纯用竹木,虽不高大,却整齐洁净,老远便能听到悠长的吟诵声,念得正是《诗经》中的句子。
吟诵之声浩然若水,足见人数之多,当不下数百。恶鬼读书,闻所未闻,难道是真正的读书人找不见了,只好抓鬼充当知识分子?如不是刚才亲眼所见,谁能把这些朗朗读书声与狰狞恶鬼联系起来?
子路忽然停下,指了指左边一团院子,对青羊道:“此间鬼童心存逸荡之心,告之于先生,每人鞭策五十!”
青羊点头,急入院中。
岳平阳本想要问两句话的,却见子路顿然加快了步伐,也只好把话咽下去,跟着疾掠前行。
又行十余里,可见远处山腰古木掩映之中矗立着一所宫殿,黄瓦红墙。宫殿上方浮着一片五彩祥云,冉冉飘动,绚丽壮观,看得人心潮澎湃。
岳平阳一咧嘴,心跳突突,差点蹦了出来,我滴乖乖,仁境之中,宫殿巍峨,祥云环绕,看这架式,除了孔子孔圣人,还能有谁?
岳平阳激动得有点头晕,这事真得整大了,要说见个把神仙还不稀奇,如果真能跟孔老夫子见个面,那真是牛逼到天上去了。要是再求个亲笔签名啥的,还不得把世人眼睛晃瞎?往古宫里一搁就是天字第一号的镇馆之宝!
山势极陡,二人拾级而上。令人称怪的是上山极是轻松,仿佛有人推着一般。岳平阳心中有感,返身往下走了两步,却颇为吃力。心中顿然明了,这里跟世间的“怪坡”相似,上下颠倒。
子路先生回过头来,见岳平阳上上下下折腾,竟然笑了,“想行则行,八尺男儿,雀跃上下作个甚么?汝可纵横一番!”
岳平阳点头笑笑,没料到子路先生也这么有趣,遂施展灵气,来来往往上下几趟,上山格外轻松,下山阻力很大。
子路拈须问道:“有何感悟?”
岳平阳摸摸肚子,“饿了!”
子路先生大笑,笑声极洪亮。随着笑声,空中出现嗡鸣之声,隐隐如雷,荡动如潮,而后有奇妙宛转的音声自天际转来。
岳平阳这才发觉,盘旋于大殿上空的并不是什么祥云,而是大片翔集的鸟群。
正在此时,殿门大开,有人高声道:“子路兄弟督学辛苦!”
岳平阳随着子路紧跃几步,来到门前平台之上,见一人站在门口。不见还则罢了,一见之下不由心中一惊,立刻警惕起来。
此人分明是个鸟类精怪,一只硕大的鸟头,红冠长喙,一身五采羽衣,光华烁烁。
岳平阳对鸟精很敏感,他的灵异经历便是从遭遇鸟精开始的,古家祖坟一场恶战,吃尽了鸟怪的亏,这家伙会不会就是那只鸟精,或者同那只怪鸟有什么亲戚关系也说不定。
再联想到这里百鬼横行的现实,岳平阳顿时有种自投罗网的感觉,子路先生给自己的印象不错,但谁知道他是不是妖精变的,自己感知异类事物的敏感没了,单凭印象不好断定,想至于此,他有点责怪自己的莽撞,崇拜来崇拜去,竟把自己拜进去了。
奶奶的妖精,真是精啊!
鸟人注意到了岳平阳的表情变化,“这位先生,可是岳平阳?”
岳平阳冷声道:“你是什么人?”
子路皱眉,刚要喝斥,鸟人哈哈一笑,作脱衣装,将身上的鸟装摘下,露出本来面目。
此人比子路略矮半头,疏眉朗目,半长胡须,亮如黑发,面带笑意,抱手作揖道:“公冶长!”
子路冲岳平阳一瞪眼,“还不见过子长先生!”
岳平阳闻言又是一愣,“难道你是公冶子长?”
“正是!”
岳平阳不由得赶紧还礼,“对不起公冶先生,我被鸟精坑过,见了鸟怪就紧张,请你海涵!”
这位公冶长不但是孔子的学生,还是孔老夫子的女婿,史传此人有一项异能,善辨百鸟之音,能听懂鸟语的,怪不得有鸟群相随。
见礼过后,有一童子出来,接过公冶长的鸟衣,带着三人进院。
“子长果然厉害,知晓岳平阳要来?”子路边走边问。
公冶子长点头,“来得正好!”
“请问公冶先生,我怎么能到这儿来?这是什么地方?”岳平阳迫不及待地问道。
“此乃‘仁心学境’,你能到此,实乃造化使然,素日渊源、奏章牵引,神笔指路,灵气修为,缺一不可!你一入境,我便知晓了。”
他这一串话,让岳平阳琢磨老长时间,他所谓渊源,大概是指事出有因,灵气修为,也好理解。只是奏章的事儿不太明白,还有神笔指路,也搞不懂怎么回事。
三人穿廊过门,拐了几道弯,绕过一处罩壁,进到一处幽静院落,古木盘曲,奇花异草,鸟鸣如曲,清凉沁心。
落坐之后,童子献茶。
岳平阳喝了一口,迫不及待地问道:“公冶先生,我想知道这处与外界时间是否一致?”他很担心南商雨和古青田,如果这里跟异境一样,一天能当外边两三天,那可真就麻烦了。
“时间大体相同,只不过这里一昼相当于人间一昼夜!但这里气息与外界不同!”
岳平阳长长地“噢”了一声,“那既然这里是仁心之境,怎么会有那么多恶鬼?”
公冶长啜口茶,“仁心学境即是为这等恶鬼而设,仁人自仁,何需再仁,我等即是尊圣人之嘱,于人间和冥间途中再辟一境,教导冥顽,医治人心!”
岳平阳真是没有料到,儒家竟与同道家、佛家一样,发展了业务,不但讲究学而优则仕,还干起了教化鬼怪的营生来、真是闻所未闻。
“子不曰乱力怪神啊,儒家怎么也管起鬼事来了?”岳平阳实在憋不住,张口问道。
“‘子不语’并非‘子不知’,天道高深,圣意难测!日后自知,不必疑惑!”子路沉声说道。
公冶长点点头,“正是。神道设教,肇自三王;阐幽释微,大易无极;谈鬼说怪,多自儒生。逝者如斯,瞬息万变,不可作一时一地观,你听没听过‘书到今生读已迟’这句话?”
“听过!”
“正是此理啊,书到今生读已迟,人到今生作亦迟,人需教化,鬼也需要教化。易卦之中有‘游魂’、‘归魂’之变数,正应于此。这里鬼魂,正是一帮‘归魂’,受幽冥劫难将满,马上要回至人间,故于此处教其纲常伦理,好投胎做人,规矩做事,总望长些记性,少做些罪孽!”
岳平阳一咧嘴,现在人搞胎教,觉得都很先进了,不成想古人更超前,“那每只鬼投胎之前都要教育一番?”
“不,凡是入此境中之鬼怪,都是心存积善改过之辈,或是修行不倦愿得人身之类,大恶不赦者进不得此境。概言之,都是几生饱读之士,总是有些读书种子。”
“噢,请问,孔老夫子是否也在此地?”岳平阳倒底隐忍不住,还是问出了最想问的。
子路与公冶长闻言,都不由笑了,公冶长道:“这里仍属凡尘,去人世颇近,世间事纷扰嚣闹,我等皆有所感。夫子自居圣境,不在此地!此处,原先是颜渊兄掌管的,我到此不过千年。”
“噢!”岳平阳又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突然又想到了南商雨与古青田,不由心中一沉。既然孔老夫子不在此处,仲由子路与公冶长又都是儒者,专门教导鬼魂的,聊聊学问,增广一下见闻可以,但帮不上自己什么忙,外边还有一堆麻缠事呢,多坐无益,不如赶紧离开算了。
“请问前辈,我怎么才能离开此地,外边还有事,实在耽误不起!”岳平阳起身施礼问道。
“你还不能走!”公治长放下茶杯,从宽大袖口里掏出一张纸来,“这是出自你手吧?”
岳平阳看得很清楚,这张纸就是自己替黄鼠狼老太婆写的那张奏文,急忙点点头。这才想明白刚才公冶长说的什么“渊源、奏章”之类的话来。搞半天,自己写的东西竟传到了这里。
“有些文采!”公治长点点头,将那张纸交给了子路。
“什么意思?”岳平阳心里一哆嗦,难不成要把自己留下来当教鬼先生?赶紧摆手,“一般一般,纯属胡闹,我外边真得有事,得马上离开!”
公冶长笑笑,“我有一事要与你商议,商议完再走不迟!”
“什么事?”岳平阳问道。
“关于降伏羊妖未清之事!”公冶长徐声作答。
岳平阳闻听,不由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