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兄,你先带着丫头暂且住在这,等伤养好,再搬走不迟。”
苏策早已吩咐人将房间主卧打扫干净,就等他一句话。
沐抚秦半低着头,窗叶投下的阴影浮在他的脸上,整个人一幅萎靡之气,半晌,他开口道:”非偶然也,既如此,还是要裕王暂供庇护之所……草民感激不尽。”
苏策对他一副倔脾气着实是没办法,身陷困境也不肯弯腰,今时不同往日,再这样下去怕是捡不回一条命了,况且还带着孩子,“再怎么样也要想一想小丫头,她这几日一直跟在下人身边,不愿让他们照顾,凡事亲力亲为,懂事得很。”
说起沐轻姿,苏策欣慰又心疼,明明是个小小孩,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龄,这性子,跟她娘简直一个模样。
沐抚秦半低着的头微微抬起,那一张有些许皱纹的中年人成熟的脸上,像大地一样肃穆、严峻、坚实……
入夜,月色在阴云的遮盖下忽明忽暗。
沐轻姿趴在窗边,静静的观察着丫鬟家丁在走廊挂灯,随后他们点亮橘灯,长长的游廊附上橘光,像那时来的一样,好看极了。
爹爹说不要打扰他休息,有空多看看医书,可是她没有钱啊,医书和银票都被烧光了,什么都没留下,现在他们是孑然一身。
“小姐,小姐。”乐心蹑手蹑脚地挪到她窗户外,“你饿吗?”
沐轻姿歪头,思考片刻后,点头。
“给。”她从怀里掏出来,“这是糖梨糕,含巧姐姐偷偷叫我拿过来的,你一定饿坏了吧,快吃。”
摆在她面前的是带着热气,被素油纸包裹住却掩盖不了浓烈甜味的食物,沐轻姿不着痕迹的咽了咽口水。
“谢谢你。”她伸出手接过。
乐心咧开嘴笑,笨拙地挠脑袋,忙说道:“是含巧姐姐的功劳啦,对了,厨房有一个近门的小柜子,专门放多出的菜和甜点,如果小姐饿了,或者是有今天的情况,可以去那里,我们经常这么干,没有人会说的。”
沐轻姿嘴里塞了个满,什么话也说不出,只在那点头,眼里饱含感谢,她觉得善良的乐心可以看得懂。
乐心又蹑手蹑脚,边往后退边小声说:“小姐慢些吃,别噎着,我就先走了。”
“嗯嗯!”
沐轻姿关上窗户,躲进被窝,她其实本不用那么饿的,当时他们站在前厅,看着已经布满一大桌子,还在源源不断在上的菜,她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爹爹只是沉默了一会,就拽着她走了。
虽然爹爹什么也没说,但她也知道,就算饿,也不敢反抗。
呼…饱了之后就想睡觉。
夜影沙沙,凉风吹动叶子,互相摩擦出声音,一道身影闪过,停在少女的窗前。
“扣。”
“扣扣。”
颇有礼貌,但无人回应。
“扣扣扣。”
……
“扣扣扣扣扣扣。”手法逐渐暴躁。
沐轻姿不太确定外面是否是好人,半夜敲女孩子窗户的能是什么好人。
听外面敲得越来越有劲,一股不开窗不罢休的气势,她只得下床,再顺手拿起了一个木凳,一不做二不休,她麻利的推开窗,想着要是歹人欲图谋不轨,她定会一板凳砸下去,让他头开花!
苏知节没想到窗户会被一下子推开,但是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日思夜想的娇娇小人,而是怼满在窗口的凳子腿,“…”
没关系,防范意识挺强,这样他就不必担心会有图谋不轨的小人接近她。
“是谁?”屋子里的人儿糯糯开口,像是没睡醒般。
苏知节起了心思逗她,他一手抓住木凳,往外抓,也不说话,就这样开始拉锯战,沐轻姿差点松懈失了手,她拼命抓住凳面,想着要守住防线,但女子的力气终不敌男子。
“我要喊人了!”她咬牙切齿,如果真的喊人,或许会损了自己的清白,但是他也不会有好下场,希望对面的人不要不识好歹!
“别,是我。”苏知节放开木凳,随即轻声敲了两下。
沐轻姿认得这声音,她慢慢放下木凳,露出半个脑袋,来访者并不是什么坏人,而是裕王唯一的儿子,宗和世子,也是上一次有过一面之缘,害她摔倒,屁股痛了好几日的罪魁祸首。
待她理清这一层面后,说话的语气都变得不客气起来:“你来做什么?半夜擅闯女子闺房,这可不是世子殿下应有的礼节。”
话说她敢这样对他说话,还是爹爹给的底气,前几日爹爹醒了过来,他就叮嘱过,虽然裕王一家身份尊贵,但他们也不是贱民,不必鞠躬屈膝,处处讨好,待风头过去,两人自然要搬走,这是他们一家欠他们的。
虽然听得懵懵懂懂,但她也郑重的点了头,誓不会丢爹爹的脸。
沐轻姿挺直了腰板,不施粉黛的小脸肃穆,不动声色地轻微抬起,清澈明亮的眸子半掩,墨发披在肩头,就这样瞧着他,端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清冷模样。
看吧,为了隐瞒自己圆钝柔软的本性,警惕性极高的露出利爪,以不容侵犯的姿态去警告,吓退所有外来入侵者,其实早就吓得腿软了吧,在过去十几年这样的方式屡试不爽,保全自己领地的同时,所带来的害处就是无人敢接近她,被孤独无助包裹着,这样才会更加脆弱啊,小笨蛋。
苏知节薄唇微微扬起,带着温柔的笑意,“我就是来打个招呼,今日晚膳没见着你,家里有客,本该着重招待,”忽而他脸色一变,漂亮的丹凤眼有些湿润,委屈巴巴的,“可是你爹应是不太喜欢,也不知是做错了哪一地方。”
他又像是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物,递到她面前,“这是特意为你留的,九鲜楼里头的招牌,放的时间有些长,将就吃,下次我单独带你去。”
沐轻姿看似强硬的姿态松动,面前的少年就像在你面前讨夸的小奶狗,毫无攻击性,温顺,乖巧,让人怜爱。
她心软了。
他们之间的障碍物被清空,沐轻姿接过来自少年的好意,小声道谢。
苏知节知道她暂时卸下了戒备,决定最后一击,他继续装乖,“这么晚来见你是不妥,不过看到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那我就先走啦。”
他一个箭步跳到走廊外,转身说道:“对了,我要为上次的冒犯道歉,之后的日子我们要好好相处啊。”少年笑得明媚肆意,橘黄色的光打在他的脸上,眉宇之间透着的是专属于他的张扬。
过了许久,直到晚风吹得凉透全身,沐轻姿才回过神来,手中捧着的招牌菜也被冻得结了块。
她这是,又被投喂了?
苏知节并没有走,他跳上了房顶,这么晚了,沐抚秦所住的西厢房还亮着微光,他掀开层层瓦片,观察屋内。
小油灯尽自己最大努力在黑漆的房间开扩一丝明亮,虽然光不大,但对于沐抚秦而言足够,他拿出纸和笔,正在写着什么,被黑布罩着的扁圆物发出咕咕的声音,纸被写满,延边缘卷起,系上红绳。
他起身拉开黑布,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鸽子,将其放出,置于手掌中,鸽子的右脚上有一圆筒,卷纸被塞了进去,待一切准备就绪,沐抚秦推开小窗,鸽子展翅朝南方飞去。
苏知节将一切尽收眼底,随即不动声色的离开。
次日。
一大早含巧便来敲沐轻姿的门,说是王妃想见见她,她踌躇着不知是否该先问问爹爹,但看他房门紧闭,若是一早就来打扰,怕是会遭事,不想顶着爹爹臭脸的压力,她果断选择先斩后奏,跟着含巧走了。
“王妃,小姐到了。”
只听见传来微弱的回应声,含巧恭敬地退下,只留下她一人。
“进来吧。”
沐轻姿进去,小心翼翼关上门,一股子药味钻入鼻腔,她认出来,这是爹爹给的方子熬出的药。
罗帐轻纱遮盖住床榻,锦被盖住的女人若隐若现,墙上挂着用金银各色丝线绣成的狩猎图,在房中央香炉飘出的烟缓缓升起,幽静美好。
“可否帮我将罗帐挽起。”
沐轻姿照做,女人眉头皱起的苍白秀脸在看见她的那一刻舒展开,“别站着,就坐在我这吧。”
马轻竹摸过沐轻姿的手,眼里头满是回忆,像是在透过她看别人,“你啊,长得可像你娘了,瞧瞧这鼻子,俏的,尤其是眼睛,勾人的很。”
说完轻叹,“要是你娘还在世的话,你和你爹就不会是现在这般。”
沐轻姿斟酌语气,细声问道:“王妃您认识我娘?”
“认识,当然认识,我们的关系可不仅仅是认识这么简单,轻姿你啊,还得唤我一声姨母呢。”
“姨,姨母?”这么大的事爹爹就没吭声过?
“是啊,我们俩早就请示过老天爷,结拜成姊妹了,不是亲的,瞧把你紧张的。”裕王妃掩袖低笑。
“…哦。”
马轻竹一下一下的拍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这么些年,一直想见见你,现如今你们也回不去了,就在京城安家,我们也好照看一二。”
“回不去?”为什么他们说的话她一句也听不懂。
“看来你爹没告诉你,也好,远离这些纷扰一直是你娘的心愿,你爹也算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沐轻姿独自在后院散步,脑子里一团乱麻,在她离开清晖院时,起身相送的裕王妃说了一句难以理解的话,什么叫不要离开京城,什么叫爹爹的话不能全听?
自从那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把家烧毁,差点丢了命之后,她就看不懂所有人,连爹爹也是。
还是说,她从来就没看懂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