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夏,北方某小镇
“我要吃肉!”
卢满堂双眼通红,梗着脖子大声嘶吼,“半年没肉吃,我又不是该的,老头子对别人好,就知道苛待我!”
“把钱拿出来!老栓家干饭都吃不上!哪个让你去要债?!”
老医倌气喘吁吁,一边没头没脸的抽打满堂,一边怒骂自己的小徒弟。
“政府都下政策了,我在诊所是有工资的!老栓欠的药钱就有我一份儿,不用哪个让我去讨债!”
听完这话,老医倌怒火更盛,只是手中的鸡毛掸子再也挥不下去。
“老栓家的闺女快三十了连个头绳都没有,你要钱,也要找个好人家要去!”
满堂见师傅打累了,揉揉手臂嘟囔道:“他闺女是傻的,给她一匹布也不会扎头发,整天披头散发在街上瞎逛,活像个鬼,昨天晌午竟还拿个鸡腿啃,我都没得啃!”
“那也是个可怜人,以前…唉,你要了几个钱?我明天给老栓送回去!”
老医倌不想再生气,只盼着满堂少要些,多了老栓家怕是要饿肚子了。
“凭什么!我也要吃鸡腿!不给!”
满堂顿时炸了,想起自己每日只能咸菜就干粮,不免屈怒交加,撞开门跑了出去。
“可怜那傻子女人,你干嘛要干那事?”
跑了还不算完,一句诛心的话远远传来。
“站住!反了天了!…唉…!”
恨恨甩甩手,老医倌见满堂跑远,只好坐在椅子上叹气。
满堂说的不错,他是有工资的,前几年,市里下了政策,老医倌的医馆变成了国家的诊所,诊所里医生有两个,一个是老医倌自己,另一个就是满堂。
满堂是老医倌养大的,这么多年缩在这个小诊所里帮忙,城里大医院的好前程都没去,如今想吃口肉确实不算过分。
只是镇上的穷人多啊!诊费不说,药费好些都给不起,老医倌和满堂这些年的工资都补贴进去还不够,再这样下去,吃肉不用想了,诊所都得干不下去!
镇上欠医药费的太多了,其中好多不是给不起药钱,就是看到别人挂账,自家掏钱掏的不甘心,索性都挂账得了,不给药钱还不是一样看病?
老栓家确实给不起,好好的闺女前些年在出嫁前忽然傻了,哪个也不愿意要个傻子,婚事黄了,老栓原打算趁着还能干再要一个,谁曾想赶上计划生育,老婆怀孕八个月生生的被逼流了产,还是老医倌自己动的手,镇子上也只有老医倌能动手,从此以后老栓就再也没了心气,日子一天比一天穷。
老天爷就愿意可着一个人欺负,几个月前操持着老栓一家子生活的老娘还被250撞了,救都不用救,当场就死了。
现在满堂去要的诊费就是欠了好些年的流产钱,否则老医倌也不会这么生气,至于满堂说的“那事”,老医倌想起来就心口疼。
“明天就把钱送回去。”
老医倌暗自打气,大不了被老栓两口子甩个脸色。
满堂跑出诊所,一肚子气没处发,用力的踢了一脚门前的歪脖子树,嘀嘀咕咕数落着老医倌的所作所为,总之都是害他连顿肉都吃不上,身子虚的厉害看病都没得专心之类的话。
老栓家可怜是可怜,满仓心知肚明,但是整个镇上谁不知道他张老栓不是个东西,也就老糊涂把他当个人,老糊涂还以为张老栓家里没钱,殊不知他老娘被撞死,司机是赔了钱的,可转眼那个懒货就赌了嫖了,家里老婆孩子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不给置办,凭什么不能去讨债?
诊所是暂时不能回去了,总不能把老糊涂气死,满仓也没地可去,诊所也是他的家,摸摸口袋里的六块钱气又不打一处来,为了这点钱,挨一顿打,弄到“无家可归”太不值得!关键是晚饭还没吃呢!
狗日的张老栓,一万五的赔偿金才不到三个月不可能没钱了,留给他也是浪费,满仓想到这,跺了跺脚,趁着夜色又朝张老栓家走去。
第二天一早,老医倌嘱咐护士刘桂琴看好门,有病人就稍等,自己去老栓家一趟,很快便回来。
“干嘛总是搭理那个破落户,卢叔可得小心他家的癞皮狗,上次冯坤被咬的那个惨呦,老栓又不赔钱,只能自认倒霉!”
年近五十的刘桂琴名为护士,不如说是诊所的老妈子,平日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就是她的工作,开药打针是肯定不会的。听老医倌要去张老栓家,很担心老头子被狗咬。
老医倌也不回她,挥挥手算是收到了她的关心。
满仓一夜未归,老医倌不担心,二十六岁的未婚男青年,有的是地方可去。
张老栓家住在供销社后面,从诊所出来往北走个三里地拐个歪就到了,以前这里有个湾,这两年旱的厉害,湾里早就没水了,现在已经成了镇上的垃圾厂,离着老远就会闻道一股臭味。
老医倌从供销社赊了两根头绳,准备给老栓的傻闺女。
为什么赊?那还不是供销社的徐胖子还欠着医药费?
不出意外,傻闺女这会儿正在家门口坐着,远远看去披头散发确实像个鬼,老医倌暗道一声罪过,“像个鬼”这种念头不应该有。
“小铃铛,看看卢爷爷给你带了什么?”
哄孩子一样的递上头绳,老医倌想想不妥,干脆给她系上算了。
“闺女真乖,爷爷给你系个蝴蝶,一会儿出去溜达也好看清路。”
摸着满是头油的脑袋,老医倌觉得应该跟老栓老婆说说,不能没了老家儿就连傻闺女的卫生都不管了。
“睡觉!和我睡觉!”
语不惊人死不休,傻闺女伸手在老医倌头上乱摸一气,老头本就不多的几根头发顿时遭了殃。
“呸呸呸,乱说话,该打!”
明知道对方智力有缺陷,这句话还是让老医倌浑身不自在,赶紧起身去敲门,不理会这个傻闺女。
“爹睡觉,娘和我睡觉!”
傻闺女不算完,扯着老医倌继续嘟囔。
这是两口子还在睡觉,老医倌认为从傻闺女这里得到了信息,马上九点钟了,大夏天的也不知有多少觉要睡!
“铛!铛!铛!”
“老栓在家吗?”
老医倌敲了敲门上的拉环,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虽然大开着门,顾忌着人家家里还有女人,老医倌只能在院子里等着。
“白褂子,白褂子!说给我糖!给我糖!”
老医倌总穿医生服,所以知道傻闺女是在叫他。
“这次没有带,下次给小铃铛带糖好不好?”
老医倌哪里来的糖,头绳都是赊的。
傻闺女瞪着大眼睛眼看就要哭,不得不说,如果不是傻了,这个孩子长的是很俊的。
“大骗子!不给糖!”
老医倌刚要安慰两句,傻闺女却不给他机会,大叫着“骗子”跑到屋里去了。
苦笑摇头,老医倌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成了傻闺女眼里的大骗子。
等了一会儿,除了知了叫,老栓家里连点声响都没有,刚才傻闺女叫那么大声,睡得再沉也应该起来了。难道这两口子出门了?傻闺女的话果然不能信。
“老栓,我进来了啊!”
老医倌跑一趟够累的,总要进去确定人不在才行。边喊着“进来了”,边推开了屋门。
只是屋里的景象让老医倌大吃一惊,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