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流,转瞬便是十载秋。
惠帝五年春。
长安城内人人皆知,青天县令沈振南爱女如珍宝,因女儿喜爱收藏花草,遂倾其所有在城外山头开辟了一个花卉养植基地。
因其位于长安城以南,又就地取竹材造竹屋作为小姐的闺阁,故取之名为“安南翠居”。
春季,山头百花齐放,彩虹一般缤纷的花色,又有奇香环绕,引来蝴蝶群舞,此景可谓是美不胜收。
夏季,满山的翠竹似是能滴出绿汁一般,一眼瞧去,满满的绿色不禁使人平添一份凉意,是那样的舒心,沁脾。
四月初二,春意正浓时分。
这一日,碧蓝的天空纯净的不含一丝杂质,明媚的阳光暖人心脾,微风偶尔带过一丝甜味的花香。
沈瑛自竹屋内走出,淡淡的粉色薄质罗裙将她本就纤细的身段衬托得越加单薄。
站在山头,远眺家的方向,她的脸上露出了少女特有的甜美笑容。
三年,阔别长安已有三年了,今日爹爹五十大寿,她定要回去给他一个惊喜。
风扬起,满山的蝴蝶围绕着她而转,此刻,她仿若化身为这百花丛中的仙女,有着轻盈的身段,姣好的面容,柔美的青丝,随着蝶儿一齐飞舞。
彼时的县令府高朋满座,府中下人们应着这喜庆的日子,也都着了红衣,正忙活于里外堂。
而今日的主角沈振南身着赤红色镶金边儿锦袍,一张富贵的大脸满满都是藏不住的笑,就连唇畔的两撇胡子都显得分外精神。
对着近座的夫人乐着道,当年成亲的日子都没今儿这般喜庆。
可随即又是一声叹息,要是瑛儿能回来便是最好,可怜自己忙于公务,已近三年未见着爱女了,也不知今时今日可是长高了许多。
沈瑛虽不为自己亲身,可他待她视如己出。
十年前,他十岁的女儿意外落水,待被救起已断了气。那一刻,他感觉天都塌了下来,夫妻两人成亲多年才育有这么一女,却与他们仅十年之缘。
为此,夫人一病不起,大夫让其取一种绿色无叶植物作为药引,而此物长安城内极为稀有,却在淮阴县以南的山林里很多见。
随后他便踏上了去淮阴县的路。
这一行,他不仅寻回草药治好了夫人,并且他还意外得了一个女儿。直至今日,他仍没有后悔过此行,甚至回来后重谢了为夫人治病的大夫。
那日他强行带回浑身是血,气息微弱的沈瑛。
在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被救活的情况下,他仍坚信,她能活,只因她有一对形同于他那溺水的女儿的眉眼,他觉得,那是老天送给他的礼物,是为了抚慰他痛失爱女的心,他一定要救活她。
庆幸的是,一个月后,那女娃便已活蹦乱跳了。而对于过去的记忆,一概没了,只除了记得自己叫瑛儿。
但实际上,她还有一事瞒着所有人,只因连她自己也记得甚是模糊。
沈瑛的出现,带给了他,乃至整个县令府新的生命。
她的活泼可爱,聪明伶俐,比起那溺水的小姐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便是整个县令府的开心果。
城外,沈瑛带着香雪,正在赶回家的路上。
春日的阳光格外温暖,春风拂面,更是舒心,沈瑛只觉心情大好,脚下的步子也不自觉地轻快起来。
沈瑛伸手拉了拉肩头的包裹,嘴角抿着笑,转头道,“香雪,你觉得爹爹……”
话至一半,发现一直同行在自己身侧的香雪不见,她有些慌乱的转头。
才看到站在离自己十尺以外弯腰喘着粗气的香雪,沈瑛指着她直摇头,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朝她走去。
一瞬……
香雪歇斯底里的呼喊连同马儿的高吁声在沈瑛的耳膜中震动。
她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身后疾驰而来的马车撞倒,而绑在肩头的包袱像是离了弦的箭,被甩出去很远。
香雪吓得立马失了血色,煞白的脸上除了震惊便是恐慌。
驾车的白衣男子见状,墨黑的双眸闪过一丝寒光,下马,向着沈瑛走去。
在香雪的搀扶下,沈瑛抚着微微发晕的脑袋起身,虽没什么缺胳膊断腿的大伤,只手臂稍稍有些擦伤,只是被撞了个一身灰头土脸,衣袖被磨破,伤口处的殷殷血迹已经嵌入衣料内,在浅粉色的布面上晕染出一朵朵红梅。
“既然姑娘没事,那在下有事便先告辞了。”白衣男子话毕便要走。
沈瑛出声唤住他。心下暗想,此人怎可如此无礼,撞了人,居然还能这般理直气壮,甚至连个道歉的话都没有。
那白衣男子听到唤声倒是停了步,只是并没有回头,从怀中掏出一只白瓷小瓶丢给身侧的她,并附上一锭银子。
走出几步之后,悠悠道:“这药外敷,一日三回,三日便可痊愈。那十两银子足以买十件你身上货色的衣裳了。”
沈瑛憋红了脸,正想追过去同他理论,马车已经扬尘而去。
回头看见捂嘴偷笑的香雪,沈瑛气不打一处来:“笑,你再笑!什么叫我身上货色的衣裳,这可是皇上赏的。”
“是,是,那个人有眼不识泰山,这料子是三年前皇上钦赐的。”说到“三年前”三个字时,香雪特意顿了顿,一边轻拍沈瑛身上的尘土,一边重又道,“小姐不生气了啊。”
拍到肩头时,香雪忽然一声尖叫:“小姐你的包袱呢?”
沈瑛一下慌了神色。
包袱里的是她花了大半月功夫作的画。记录了清晨薄雾萦绕的山头百花齐放,数蝶齐舞的美景。
她知晓爹爹忙于公务,自然是没有时间到“安南翠居”来赏这美景,于是她每日清晨早起赏花赏景,将最美的一瞬落入这画中。
这可是她送给爹爹的寿礼啊!
沈瑛慌忙四处找寻。
许是她的诚心感动了老天。
又或许,命运就是要这般弄人。
只一个意外,一幅画,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姑娘,可是在寻找此物?”一个清亮的声音自沈瑛的头顶响起。
就着声音抬头,沈瑛的眼中映入了一个俊朗男子的身影。一袭水蓝色嵌银丝锦袍将他的身形拉得格外颀长,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的仿若山间的清泉,而唇畔荡漾着的轻笑却似春风一般温暖柔和。
沈瑛的视线移向他的右手,修长的手指握着一个棕黑色的包裹。
她认得,那便是她正在寻找的包裹,包裹里面是自己为爹爹而作的画。
沈瑛急着接过包裹,将其打开。
卷开画轴那一瞬,她的双眼即刻蒙上一层水雾。
自己倾心所著的画已被正中的一大滩黄泥水渍所毁。
香雪也大惊,她深知小姐为作此画花了不少心思,如今画被毁,小姐定是伤心极了。她便开始自责,若不是自己走得慢,小姐便不会被马车撞,眼下,小姐不仅受了伤,还被毁了画,原本开心的事儿尽让自己给搞砸了。
忽然,香雪哭着朝路中间跑去,而她眼前正是一辆迅疾而来的马车。
“香雪你干什么?”反应过来的沈瑛慌忙从地上爬起,一个踉跄,再一次对着地面重重摔下。
说时迟那时快,香雪被蓝衣男子的侍从拉回。
马车过处,风带着车夫幽怨的话落入四人耳中:“想死便自己死去,我还想活命呢!”
沈瑛一把抱过香雪,哭着道:“傻瓜,你这是做什么?”
“小姐,都是香雪不好,是香雪害了小姐被马车撞,若不是香雪,小姐便也不会受伤,这送给老爷的寿礼也不会被毁了呀!”
“你是在怪我对你不够好是不是?难道你认为在我心中,你的份量还抵不过一幅画?”沈瑛早已哭花了眼睛,心中若擂鼓一般,她不敢想象,方才若不是那位公子出手,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小姐对香雪视若亲妹,香雪又怎会怪小姐。只是香雪生自己的气,若不是我,小姐……”
“好了,一幅画而已,你自己都说了,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沈瑛再一次抱住了香雪。
时至正午,烘暖的阳光有些恼人,沈瑛回头,却被眼前的一幕怔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