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吕府的路不算远,可刘盈走了很久。
碧蓝的天,洁白的云,如此极好的天气,他心内却是无限压抑。
结束了。
原本心中唯一的期盼,这一刻,也随着他破碎的心而殒灭。
大门口,灰白的两尊石狮,被缠绕上了红绸,而原本牌匾上掉了漆的缺口,也被红绸所遮盖,加上悬挂在高处的大红灯笼,无处不蔓延着喜庆的气息。
刺眼的鲜红,刘盈闭了眼,低头朝里走去。
淑君已立在庭中,见他回来,脸上露出一丝浅笑。
“公子,你回来了。”
刘盈点头,脸上却是疲惫的苍白。
“方才吕公子来找你。”
刘盈一笑,他终是肯主动找自己了。
刘盈虽不善言辞,可亦是明白人,连淑君都看出了吕珺佑同自己所表现出来的敌意,他又何尝看不出。只是,他不懂的是,他的敌意从何而来。
“他在湖边凉亭等你。”
刘盈微微颔首,便先一步离去了。
“姑娘,我们今日还回宫吗?”卉儿凑到淑君身侧,小声问。
淑君笑道:“难得出宫一次,恰巧又碰上婚礼,错过了多可惜。”
卉儿的大眼一闪,瞬间就心领神会了,说她激动的一蹦几尺高并不为过。
见此,淑君的眼眸黯淡下来,此时此刻,她似是略微明白了刘盈的心境。
湖边,风带着花香阵阵袭来,刘盈远远便瞧见了一袭白衣面湖而立的吕珺佑。
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吕珺佑开口道:“你见到她了?”
刘盈一怔。
吕珺佑转身,墨瞳对上他那双明亮若水的眼睛:“还记得吗?十年前,那个被你救下的穷小子。”
刘盈眸光一闪,他?
冷漠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吕珺佑挽起衣袖,那颗用红绳系着的同瑛儿腕上一致的银铃便呈现在了刘盈眼前。
刘盈眼里是不置信,可随即,便被唇畔的轻笑所掩盖:“原来是你。”
那一年,北风呼啸,地上的黄沙被风卷在空中,织成一幅巨大的沙网。灰暗的天空,即将迎来一场暴雪,刘盈自沛县回长安的途中,偶然遇见了他们。
是让轿帘之外的嘈杂声给惊扰。
刘盈方才撩起轿帘向外看去。
在众多富家小儿拍手围成的圈圈之中,一眼他便瞧见了那名眉目清明的女孩。
女孩的发丝在风中飞扬,脸上沾满了黄土,身上亦是。她挥舞着小手,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拼命护着身后之人。他才看向她的身后,是一名衣衫破旧的男孩,男孩有着俊美的容貌,纵使是这样一个狼狈的境遇,亦不减他的一丝俊朗。只是,他的眉目间是拒人千里的冷漠,一双墨黑的眼瞳闪着寒光。此刻,许是负了伤,眉间紧锁,额头也有汗渗出。
女孩约莫五六岁,可却是异常的勇敢,刘盈望着他,脸上竟露出了笑。
因马车离得远,且在行进之中,耳畔掺杂着风的呼呼声,除了那一浪浪的应和声,他听不清具体说话的声音。
可那女孩的一举一动,他看得真切。
他看着她,被领头的壮小子一把拎起。
她挣扎,握着拳头的双手拼命敲打,对方却轻巧的避过。
而那个她拼命护着的男孩,面露寒色,不知是说了什么,被在旁的几名小儿按倒在地。拼命的挣扎过程中,刘盈方才注意到了满是鲜血的脚踝。
面色一沉,他便再也坐不住了。
吩咐停车之后,向那行人走去。
刘盈孤身站在众人之前,他们自然不将他当回事,更有无知小儿撇了眼道:“去去,哪儿来的看热闹的,一边儿去,哥哥们正在教人规矩呢。”
他自然不知,他所不放在眼里的对象,正是当今的太子。
而当他知晓这事之时,差点没吓到尿裤子。
深知惹到了贵人,那帮小儿便再也不敢多事,低着头匆匆自刘盈身前逃开。
众人皆散去,他的眼前便唯剩下两人。
女孩扑在男孩身侧,抚着他受伤的脚踝,侧着光,他看到了自她眼中滚落的泪。
方才面对那帮凶狠小儿,她都未哭,现下,她却哭了。
见此,他吩咐随行的宫医为其诊治。
所幸的是,男孩的脚还未至完全无法恢复的地步,宫医为其包扎之后,开了药方。
整个过程,刘盈并未上前,只立在远处,望着灰暗的天色出神。
直到身后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
刘盈低头,那女孩正眨着一双明目看自己。
她的睫毛如轻盈的羽翼,脸上虽沾了黄土,脸颊还留有两道泪斑,可透过那道泪痕,他依然可以看见她若凝脂般的肤色。
她闪着那双明眸,对她露出明朗纯净若初雪般的笑,道:“大哥哥,谢谢你。”
心间一如清泉涌流,刘盈咧嘴笑了。
刚想开口说话,便见她低头迅速解下细小手腕上的红绳,那里挂着两颗小个银铃,她解下一颗,塞入他掌心,笑道:“哥哥,瑛儿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物件,就将这颗银铃送予你吧,谢谢你救了我,也谢谢你救了佑哥哥。”
握着银铃,他还想说什么,她却已经向着远处那个男孩跑去。
他只能望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出神。
风渐渐大了,湖水顺着风向层层涌动,刘盈望着湖面,面色苍白,心里泛着言不尽的苦涩。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立场是如此的可笑。
身边的这个人,他同瑛儿本就是一对,不是吗?
眉间的忧伤越来越清晰,他深吸一口气,淡淡道:“吕公子找我,就为了向我说明此事?”
吕珺佑笑,墨黑的眸中看不出丝毫感情。
“当然不是。”吕珺佑道,“十年前,能让那群富家小儿轻易就放过我们,并且贴身有大夫随行的,我就猜,你并非普通人,但也不敢乱加猜测,只当你是哪家的富贵少爷。直到之后,那些小儿的家中,不是遭遇大变故,便是搬离了我们县城,我便开始怀疑你的身份。”
顿了顿,吕珺佑抚上银铃,道:“这银铃,有四颗,本是出自同一块银。据传,这四颗银铃彼此间有着特殊的灵性,持有之人,不管天南地北,终能走到一起,纠葛在一起,并且是一生的纠葛。”
言至此,吕珺佑大笑:“很可笑是不是?我当初也不信。”
刘盈回头,却见他的眸,竟有一丝哀楚。
“三年前那个雪夜,我拿回了银铃。”吕珺佑忽然蹙了眉,脸上是隐忍,半刻,终又道,“本不想还你。”
“可你还是还给了我。”
“我若知道你是……”言至此,吕珺佑却忽然闭了口。
如今再说什么又有何用,或许,正如那个传说所言,当年,瑛儿将银铃赠他,他们之间,便已经结下了这个一生纠葛的结。只是,为何会是这一番掺杂了情仇恩怨的纠葛?
“你今日找我,究竟为何事?”
“想请你下一道旨。”
刘盈淡淡一笑,心下似是猜出了七八分。
“凭什么?”
吕珺佑墨瞳掠过一丝寒光:“凭我救了皇上的命。”
刘盈愕然,疑光转向吕珺佑。
“那日,那碗未喝的茶。”
刘盈一惊。那不是……
“想必,下药之人亦被蒙在鼓里。”
刘盈脸上渗出一丝苦笑,生命是如此的脆弱,而他又是如此的无力,投身帝王家,在布满暗箭阴谋的途中,纵使他是九五之尊又如何,不过是一个人一条命,生死只在别人一念之间。
“好。”简短的一个字,刘盈却仿若用尽了力气才说出口。
“皇上不问我想要什么?”
刘盈轻笑:“她于我的份量,不差你。”
话毕,刘盈便转身离开,他又怎会不知。
凭他对吕珺佑的了解,会那样开口,那定是已将事情原委了解的差不多了,既已明朗,那他所要的,不过就是一纸婚书。
反正无论他提与不提,这个旨他都会下。
既如此,那便做个顺水人情。
只是,要他亲手将瑛儿推入别人怀中,心里是那般的割人,纵使,那个别人是她的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