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许是为了迎合喜庆的氛围,天气格外晴好。
春日枝头鸟儿叽喳歌唱,绸缎庄少公子将迎娶县令府千金一事一时间便传唱于街头。
路人迎面的谈话,酒楼说书的调调,街头巷尾,无人不议。
众人皆是点头赞扬这一对佳偶。
当真是应了梅漪兰的话,此事成了长安城传唱的一段佳话。
大清早,由吕府派出的仪仗队便浩浩荡荡的出了门,所到之处,路人皆纷纷避让,并驻足指点评论。
本就睡眠极浅的淑君,被这府上大清早的敲锣打鼓一惊,更是失了全部睡意。
才下床,准备开窗一探究竟,门就被卉儿一把推开。
“姑娘,姑娘,你听说没?那吕公子要娶沈瑛姑娘了。就是那日我们见到的沈瑛姑娘,你说,这,沈瑛姑娘,明明跟我们公子……姑娘,姑娘……”
见淑君想得出神,卉儿忍不住出声唤她。
吕公子要娶沈瑛姑娘,淑君的脑中反复盘旋的就是方才卉儿那一句。
他要娶沈瑛。
淑君忽觉心口一痛。
“姑娘,你怎么了?”
发现淑君脸色不对,卉儿显得有些着急,忙去桌边倒了杯水,递过去,“来,先喝口水。”
冰凉的茶水入喉,淑君方才回神。
自嘲的一笑,心想,我这是怎么了?他娶谁又与我何干?我已是他人之妻了不是吗?
“姑娘,你听到我方才说的了吗?”
淑君轻轻颔首,低头又抿了口水。
“那个沈瑛,看着挺纯洁一姑娘,怎么朝三暮四的啊?前头跟我家公子卿卿我我的,怎么后头,就要跟吕公子成亲了呢?”
“卉儿,不许背后议人是非,在宫里那么久了,这些基本的规矩还没学会吗?”
卉儿的一番话,让淑君极为不悦,便忍不住喝声制止。
“姑娘,我这都是为你……”
“你先出去吧。”淑君淡淡道。
卉儿有些不悦,嘟着嘴,见淑君不再看她,只好退下。
淑君踱至窗边,推窗映入眼帘的便是铺天盖地的红绸。
府上下人的速度真是快的惊人,才一会会的功夫,整个吕府已同昨日变了个样儿,若是别处,单置办这些红绸也需段时间吧。
想了想,不禁低头一笑。
居然忘了,就地取材,当然快的多了。
再抬头,入眼便是一抹月白身影。
庭中,一身白衣的吕珺佑,清朗俊秀的仿若仙人一般,阳光自他头顶射落,散着耀眼的金光。
淑君忽然想起了昨夜之事。
不禁一阵发寒。
“早。”
他向着她走来。
淑君以为那是幻觉,自打遇见他起,她便时常会有类似于此的幻觉。
低头自嘲一笑,便要关窗。
“为何视而不见?”
直到声音入耳,淑君抬头,那张极俊的脸已在自己眼前。
竟然不是幻觉。
淑君忽然心跳加速。
“姑娘昨日睡得可好?”吕珺佑声音虽淡,却不再是那拒人千里的冷漠。
“拖公子的福,无碍。”
吕珺佑轻轻一笑,斜睨道:“想来,姑娘觉得是在下坏了你的好事?”
淑君心里一惊,忽然想到昨日自己脚边那团乌紫的东西,声音不禁有些颤抖:“那毒,那毒不是我下的,我明明拿的是……”
“哦?那我来猜一下,姑娘下的不是毒,而是——药?此药名作——春……”
淑君一时紧张,忙伸手按住了吕珺佑的口。
温暖的手指触上他冰凉的唇时,淑君下意识的缩回,脸上遂升起一团红晕。
“为什么那么做?”吕珺佑一改方才的戏谑,忽然眼神又变回往日的冷漠。
淑君没有回答,眉间的忧伤却清晰可见。
“争宠?”
但凡见到淑君的人,皆会被她的与世无争所吸引。因此吕珺佑虽口上这么说,心里已将此理由否定。
淑君忽然一阵笑,那笑却是冰凉蚀人的,争宠?原来,在他眼中,自己竟是那般不堪的女人。
“你还没问我姓名吧?”
淑君忽然定定的看着他,心仿若慢慢被击碎一般的疼,望着他墨黑的眸,她一字一字坚定道:“张、淑、君。鲁元公主与赵王张敖之女。”在看到吕珺佑被怔在原地惊得无言以对之后,淑君笑了,笑得美若花一般,“没错,那个被人指点着暗骂舅甥**的主角,大汉的皇后,刘盈的亲外甥女,就是我。”
吕珺佑的脸上失了血色。
“很意外是不是?”淑君忽然仰天长笑,眼底泛着盈盈水花,声音冰凉割人,“争宠,哈哈,争宠,真可笑。”
砰的一记。
窗棱被狠狠放下,阻隔了里外的两人。
太阳越发升高,柔和的光照向窗棱,吕珺佑只觉那光分外刺眼。
静静的立在原地,墨黑的双眸闪着寒光。
那个娇弱瘦小的身影,放下窗棱那一刹脸上无尽的悲哀始终在眼前晃之不去。
良久,直到钱叔匆匆而来,他才离开。
而当刘盈跨入淑君房门之时,淑君正缩在墙边,微仰着头,清亮的眸子失了往日的神采,脸上是刚大哭一场后的狼狈,原本姣好的面容若白纸一般惨白。
单薄瘦弱的身体,让人瞧着心生疼惜。
“淑君。”刘盈低低唤她。
她显然是没有听清,依旧保持着原本的模样,好似灵魂抽离了一般。
无神,失落。
直到一抹暗蓝挡住了眼前的光,淑君才恍然回神。
见到刘盈那一刹,扑入他的怀中,绝堤而哭。
那是这一年多来,淑君第一次如此伤心的哭泣。
他的心猛然一颤。
时光仿若回到了从前,那个她还是他外甥女的时光。
他带她去骑马,她从马背上摔落,跌入他怀中,哭得梨花带雨。
他带她放纸鸢,线断了,纸鸢飞入天际便失了影踪,她钻入他怀中,失声痛哭。
他带她舞剑,剑自她掌心飞出,意外划伤他的手,她扑入他怀中,内疚而哭。
他带她作画,落笔力道过大,墨汁溅出染污了她最爱的新衣,她腻在他的怀中,哭着让他赔。
那时候,不论情境如何,爱哭的她总能在他的哄骗下破涕而笑。
直到一年前。
那一日,她不再是他的外甥女。
他以为红盖头被挑起那一刻,她会哭。
然而……
她没有哭,她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可那笑却是他极为陌生的。
自此,她未再哭过。
他甚至怀疑,记忆里那个爱哭爱笑的淑君只是个幻影。
伸手环抱住她,就如同小时候那般,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一言未发。
只静静的,过了很久。
感觉到怀中的人不再颤抖抽搐,他才缓缓放开了她。
入眼的淑君,淡淡的眉,清清的眸,早已去了方才的狼狈。
犹如方才那一幕只是错觉。
刘盈对她淡淡一笑,未再说话,只扶她起身。
这是他同她之间一致的默契,不多问,却心有灵犀般明朗。
“公子,是准备启程了吗?”
刘盈顿了顿,似若有所思,半饷,终是点了点头。
“听说了没?”
刘盈依旧只是点了点头。
“公子预备就这样让沈瑛姑娘误会着?”
刘盈吃惊的看着淑君,但一瞬,又笑了。
如此聪慧的女子,还有什么是她看不透猜不着的。
“说不定……”
“还准备自欺吗?”
刘盈失了声。是啊,要准备自欺到什么时候呢?连淑君都看出来了,作为当事人的他又怎会不懂?
可他能做什么呢?他许不了她美好的未来,他已经害了淑君,还要害她吗?
“公子,你听,仪仗队回来了。”
耳畔,敲锣打鼓声,一浪迭起一浪。
屋外,是众人的祝贺声。
声浪之中,一句“明日成亲”如一枚巨雷,在刘盈与淑君的耳膜中炸开。
明日成亲。
这婚事来得如此急。
他要娶她了。
她要嫁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