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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下雨天。
孙亦余早上睁开眼看到外面灰蒙蒙的一片以为时间还早,转个身打算继续,接到备注“赵姐”的来电,对方劈头盖脸臭骂,把她贬得一文不值,孙亦余迷迷糊糊把手机拉远点,才看清这一觉已经睡到大中午。
手机里的人还在发泄情绪,孙亦余坐起身盯着窗外撑伞来往的行人发呆。
“孙亦余说话,喂,喂,老娘摊上你这么个下属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下雨让人惆怅,下雨让人懒散,下雨让人烦闷,总之都是下雨的错。孙亦余特别讨厌下雨,她人生中的每次重大事件都跟中邪一样在雨天发生,并且结局都不怎么好。
赵姐的电话已经挂断。
毕业后在这家保险公司任职,距离现在将近三年,工资在一线城市不上不下,勉强过生活。卖保险就是把之前人生所学都抛掉,站在同一平等线上比能力,她的性格不讨巧,跟那些巧舌如簧的人比起来根本没有竞争力,每个月月底只能到处给亲戚朋友打电话才能完成额度。
地铁二号线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高峰期,孙亦余还没来得及把伞收起来就被涌进来的人群挤到中间,手僵直地垂下,湿透的伞紧紧贴着小腿,水珠沿着线条滑进鞋子里,鞋子里黏腻的触感让她觉得自己整个脚背被海绵包裹了起来。
赶到公司大家正在午休,平时关系不错的同事从盒饭里抬起头给她使眼色,孙亦余在位置上坐下,凑近问:“赵姐还没消气呢。”
“能消气吗,你手上唯一一个大客户,你还放人家鸽子”,对方嘴巴里塞满食物,囫囵地说着:“赶紧进去滑跪道歉,迎接中年妇女的狂风暴雨吧。”
“我这刚被现实的冰雨冷冷浇下就要去接受狂风暴雨啊”,她指指鞋子:“全湿了,我都快恶心死了,你让我喘口气。”
办公室门“砰”地被砸开,赵姐怒气冲冲的脸比电话里的絮叨有冲击力得多,她在办公室环绕一圈,眼神最终停在挂着尴尬微笑的孙亦余身上,还没等孙亦余开口就说:“请问是要我抬轿子把你请进来吗,这位大小姐。”
孙亦余挠挠脖子,把包放在桌上。
同事小声说:“叫你主动出击你不肯,这下好了,狂风暴雨自己来找你了。”
“闭嘴吧你”,孙亦余翻个白眼,灰溜溜地跟进办公室。
“赵姐,我可以解释。”
“悉听尊便”,赵姐换上职业假笑,把孙亦余看得毛骨悚然。
“是这样的”,她把一路上想好的借口倒出来:“我昨晚急性肠胃炎,真的,我在医院挂了一晚上盐水,本来是可以请假的,但我想不能耽误公司的业务。凌晨四点才回到家,回家以后只想眯一会,我定了十个闹钟,你要相信我的诚意。可是早上下雨了不是,我以为天还没亮。”
“十三通电话”,赵姐打断:“孙亦余我打了你十三通电话,我差点就报警了知道吗。”
“是是是”,孙亦余把脑袋捣得跟小鸡啄米似的:“谢谢领导关心,是我不对,我当时可能是昏迷过去了,失去意识,真的不是故意不接电话。”
“你一个月要急性肠胃炎多少次,你那肠胃还能不能好了?”
“能好能好,领导一句话,我马上去医院把肠胃割了都行,我也深受困扰。”
孙亦余满脸堆笑,狗腿地帮赵姐倒杯热水:“姐,您再给我次机会,我知道我是朽木,您再雕雕看”。虽然不喜欢这份工作,但她一点也不想被开除,账户里的存款不足三位数,每个月工资刚好花完,失去工作的刹那就代表她要喝西北风了。
“我够给你机会了孙亦余”,赵姐喝完水脸色缓和一点,语气还是强硬:“要不是看在你爸妈面子上,你这种员工我一天能开除八百个。”
“是”,孙亦余乘胜追击:“谢谢赵姐的照顾,赵姐您有空吗,这周末想请您一起吃个饭。”
“你爸妈也去吗”,赵姐挑起眉眼神狐疑。
“去去去”,孙亦余在心里长舒一口气,知道这事总算完了。她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富豪家庭,但也称得上中产,父母都是大学生,有点社会人脉。她和她弟从小衣食无忧地长大,除了孙恒和杨羽两夫妻控制欲过于强烈,总体过得算幸福。
“老巫婆放过你了?”
孙亦余屁股刚沾上椅子,同事就斜着身子凑过来八卦。
“差不多吧”,她边回答边给电脑开机。
“你可真行,换成别人早开除了”,同事长叹一口气,酸溜溜:“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啊。”
见孙亦余不想多说,又滑回原位做表格。
晚上陈樾打电话问孙亦余这周有没有空,叫上武东辛和傅可柏出来聚聚。孙亦余说大姐,你知道我回去得坐俩小时动车吧。陈樾没心没肺,说不就是俩小时的事吗,大不了车费钱帮你掏了。
孙亦余被软磨硬泡答应下来,挂掉电话才想起自己随口承诺的请赵姐吃饭,她纠结一会,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决定鸽掉,反正赵姐那也没确定时间,等到时候再找个借口往后拖。
她做了个梦,梦里回到高中,周围全是不认识的同学,孙亦余知道自己在做梦,正疑惑着这些陌生的脸是怎么出现在梦里的,听到熟悉的声音。
扭头就看见宋章宇,准确说是减肥前的宋章宇,胖脸上堆满笑容,嘴唇边两个小梨涡。那时候宋章宇还没戴近视眼镜,他是瘦了以后才戴上无框眼镜的,孙亦余特别喜欢他戴那副眼镜的样子,斯斯文文的,很衬他的笑容。
“你怎么也来了?”
她抑制住惊喜问。
宋章宇说话模糊不清,像潜在水底发出的声音,趴桌上开心地看着孙亦余:“我一直在这里啊。”
突然惊醒,外面下着雨,闹钟没响,孙亦余害怕又睡过去,只能坐起身回味刚才那个梦。她经常梦到宋章宇,保持着一个星期两三次的频率,各种形态的宋章宇,胖的瘦的,年轻的成熟的,从高中毕业以后持续了将近八年。她不觉得自己那时候有多喜欢宋章宇,平时也压根想不起这个人,只有反复不断的梦境提醒着她这个人的存在。
可能是睡眠时间太短,心脏咚咚的跳动在整个房间里格外清晰,孙亦余受不了这种窒息的宁静,随便打开一集美剧,渐渐清醒过来。
“你今天来的够早啊。”同事到时看见孙亦余坐在位置上夸张地惊呼:“平时恨不得踩着点进来。”“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她挂着黑眼圈打哈欠,手在键盘上没有灵魂地敲打用户信息:“昨天才惹了事,总要当两天标兵。”“我还以为你无所谓呢。”孙亦余看了一眼同事,最后什么都没说。
她一大早就赶去给客户道歉,聊合同签订的事项,刚开始人家端着架子,让前台糊弄说不在,等了快俩小时才通知孙亦余可以进去了。
搞定这个烂摊子,打电话给几个潜在用户推荐新保险业务,被其中一个骂完拉黑。刚想坐下来喝口水,就被赵姐使唤去收集客户信息。等屁股沾上椅子已经过了午休时间,孙亦余没什么吃饭的胃口,早上颇有仪式感地吃了顿豪华早饭,给自己撑得想吐。
“周五下班就来吧,我订了房间,高中常去的那家KTV。”
是陈樾发来的短信,她一周七天恨不得天天周末,平时懒懒散散的,张罗起这种事来行动力比谁都快。孙亦余不爱社交,手机联系人里只有陈樾和武东辛两个活人。她们是高中同学,毕业后理应分道扬镳,陈樾这人看不懂脸色,偏喜欢跟孙亦余玩,孙亦余也就半推半就承认了自己有这么位朋友,武东辛和陈樾关系好,三人天天打语音电话闲聊,大学时只要有空就组团出去旅个游。后来大家都工作了,陈樾和武东辛选择回饶县,陈樾在事业单位,每天闲出鸟,只要有空就张罗聚会,回回喝得跟二五八万似的。武东辛是小学教师,酒精过敏,负责给大家灌酒,保留节目就是拉着俩人骂她那些笨学生,骂到情绪激动,比喝醉酒的人还像喝醉酒。
周末结束,孙亦余拖着行李和喝了两天酒黑眼圈掉到地上的倦容坐火车离开饶县回大城市继续她人模狗样的生活。
“知道了,别狗叫”,孙亦余趁空档给陈樾回短信:“你帮我订上次那家酒店,金龙岗上面那家。”
“收到。”
“一会把火车票钱给我转过来,229.5。”
“我靠,真抠。”
满意地把来自陈樾的转账收下来,看着桌上小山一样的用户信息表心情又胸闷了。
南方的雨天能整月整月下,刚洗的头发,出趟门马上潮得不像话,每天满怀期待地打开手机查看气温,得到小雨消息的刹那都是孙亦余一整天心情最差的时候。她恨透了南方,恨透了南方阴柔绵延的小雨,她宁愿把所有雨集中到一天,像从高处泼桶水一样倾盆而下,宁愿那雨大到伞都遮不住,把她浇得从头湿到尾,这样她还能嘲笑自己的狼狈。这种明明没有一滴水,却浑身浸泡在潮湿里的感觉真让她崩溃。
孙亦余坐火车里,看着豪华的城市倒退,仿佛在逃离怪兽阴冷的血盆大口,胸闷终于好了一点。
陈樾的紫色小甲壳虫显眼地停在火车站门口,事实上饶县的火车站只有一个出口,也不能怪她招摇过市。孙亦余把行李扔进后车厢,自觉坐上副驾驶,啪地摔门。
“轻点,这辆车也是老古董了,经不起你这么折腾,你以为是吉普呢”,陈樾单手扶方向盘,另一只手支脑袋,孙亦余把安全带系好。
“陆升下个月结婚,你来不来”,陈樾熟练地在大马路上飙车。
“好歹也是政府工作人员,能不能有点政治觉悟,你们上司看你开这车还能容忍你每天去单位报道啊”,孙亦余攥紧安全带:“陆升是谁?”
“我平时老实着呢,还不能容许别人有点双面人生,就知道你忘恩负义”,陈樾把她那辆甲壳虫开出赛车的风范:“前面这人怎么回事啊,开这么慢是车子没安油门吗,陆升就是之前我们补课那数学老师,长得还挺帅的,像窦骁那个。”
孙亦余有点印象了:“啊,就是那个喜欢穿皮衣的。”“对对”,陈樾聊到以前认识的人兴奋起来:“那时候我们翘元旦晚会去空教室打牌,还是他帮忙打掩护的,没想到一眨眼他都结婚了。”
“你怎么还追忆起来了”,孙亦余从陈樾车里找到一包薯片,毫不客气地拆开吃:“人年纪在那,结婚不是很正常。”
“别说,他真的挺帅”,陈樾越说越起劲:“给我来一片,怎么是青柠味的,估计傅可柏上次买的,算了我不要了”,她翻个白眼:“当时我,你,武东辛,曾靓,留白,宋章宇,我们几个都在他那补习来着。”
孙亦余听见宋章宇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又暗骂自己有病,有什么好咯噔的:“傅可柏的薯片,我给他吃掉没事吧,他那块头我可打不过。”
“没事,吃吧,我看你们俩真是变态,青柠味薯片跟吃洗洁精有什么区别”,陈樾说话就是夸张又没谱,孙亦余吃掉一半,把薯片开口折起来塞回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