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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答案在风中飘

徐巧惊讶地看着贾正一他们一伙人,又委屈又不自在,她埋头自顾自地端着盘子。但是贾正一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受不了了,把碗一放,自暴自弃地说:”好了,你们一群人看我笑话是吧?对,我出卖了你们,但是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大爱把我安排到销售部,给我定了非常离谱的任务,我完成不了,不得不来兼职。不然,房租都交不起了。“

贾正一心疼地说:”他们这么欺负你啊?那你还不辞职,还在这儿兼职?”

燕柔一翻白眼,嘀咕道:“难道全职当服务员?”

徐巧可怜兮兮地说:“我学殡葬出身的,还能找什么工作?也就做服务员不问我专业了。”

燕柔“切”一声,“做婚庆呗,红白事相通的嘛。”

贾正一瞪她一眼:“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燕柔说:“嘿,谁同情谁啊?徐小姐,因为上次你的功劳啊,咱们天堂移民社现在日子也很难过,接不到大单,想帮你都没门。不过你现在这服务员的工作经验也蛮好,如果哪个农村丧事上要办酒席,我通知你啊。”

徐巧无以辩驳,竟呜呜地哭了起来,贾正一赶紧给她拿抽取纸。“别难过,别难过,一定会有办法的啊,”贾正一心疼地拍她的肩膀。

燕柔实在看不过去了,手一挥:”好啦!哭什么!“

徐巧止住了哭。

燕柔叹口气:”要不要来我们这儿兼职?做小单,稳定,没底薪,还得吃苦。“

徐巧拼命点头。

贾正一敲了一下燕柔的头:”就知道你讲义气。“

团队再次回归之后,燕柔又把店铺门口的“店铺转让”几个字擦掉了。孙宝兰在一旁看着,露出不易察觉的笑,然后继续给纸钱打孔:“还是当老板比较爽,是不是?”

“哎,也不知道能养得活咱们吗,活越来越少,人还越来越多。”燕柔擦了擦汗,转身就看见贾正一背着背包,“你来干嘛?今天没活啊。”

贾正一拿出电脑,“谁说没活?我就是来干活的。”他展开电脑,“反正你都知道我的目的了,我就大大方方地干,明目张胆地写小说,昨晚整理了一个新的小说大纲,把你们的人设重新捋了一遍,你看看,像不像你?”

燕柔瞥了一眼,激动地说:“你这叫什么人设,’天堂丧仪社的老板,30岁出头,北漂失败的剩女’,什么叫剩女?怎么就剩下啦?你这种刻板印象写出去,会被骂死。”

“哎呀,别那么敏感嘛,好吧,我回头调整一下措辞,对了,我在小说里还大爱改了个名字。“

”什么名字?“

”他们不是用大爱做葬礼吗,所以就叫’葬爱家族’,我连口号都想好了,葬爱就叫’人间有葬爱,一路奏天籁’,天堂就叫“荣归天堂,福泽四方”,是不是很有意境?“

“嘿,不错,以后咱们就把他们叫葬爱家族。有才啊,小伙子。”燕柔拍着他的脑袋。

贾正一受到鼓励,又看着孙宝兰:“宝兰姨——”

孙宝兰扭过头,“你都问我很多次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

贾正一却并不放过她:“还有一些补充,据我的了解啊,你在文化馆唱戏唱了8年,然后去哭丧,你从一个搞文艺的变成搞白事的,你咋么习惯的?”

“哎呀,有什么不习惯的嘛?老燕一早就跟我说,别看不起做白事的,现代的考古学啊、博物馆学啊,都是从老祖先们的坟墓里发展出来的,几千年前的唱歌啊、跳舞啊,最早也是唱跳给鬼神看的,你说,葬礼有什么丢人的 ?”孙宝兰扎好一摞纸钱,又开始叠纸花。

燕柔一听,满眼惊讶:“我爸还懂这些?”

“你爸也会用百度搜索啊。”孙宝兰说,“你爸会的可多了。”

“哎,别跟我来这种感情大团圆的戏码。”燕柔摆摆手。

“那你又是怎么习惯的呢?燕总。”贾正一又问燕柔。

“这有什么好习惯的?小时候参加葬礼,那些大人喜欢吓唬我,就觉得有点怕。后来看着老爸成天忙这个,也就习惯了。别说我们干这行的,就是一般的人,参加一场葬礼后:懂得生命可贵,除了生死之外都是小事。再参加两场后呢,就会觉得身体健康才是本钱,一定要好好活着,但是呢,该商标还得继续上班,该加班还得加班。再参加几场啊,你就觉得,生活就是这样,每天都有人在走,但活着的人还要生活。太平间每天一人进去,产房每天有人出生,就是一个自然现象了,总会轮到自己,对吧?”燕柔看了一眼孙宝兰,她好像不置可否。

“你觉得死都是一样的吗?”贾正一问。

“当然了,两眼一闭,乞丐皇帝,都是一样的。”燕柔说,“虽然我办了这么多场葬礼,可我知道,要是死了,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把我扔路边,或者找两波人对棚给我唱赞歌,我不是都听不到吗?”

“那不一定哦,有信佛的法师就告诉我,人死后12小时内还是有知觉的。现代医学上的说法,是人死后有几秒到十几分钟的时候,大脑皮层都还是活跃的,就是说他们还是有意识。”贾正一认真地回想着。

“那孤独死去的人,岂不是很煎熬?”孙宝兰说。

燕柔颇有感触,想了想:“我们现在的客户大部分都是这种,那以后咱们碰到这种孤独死者,是不是应该多来点什么人道的程序?”

就在这时,她电话响了,她拿起来一看:“说曹操曹操就到,社区打来的。”

她和孙宝兰简单收好东西,说:”走吧,假正经。“

贾正一愣在原地:”我也要去?这种事情不需要我现场奏乐吧?“

燕柔说:”老袁没空,反正你正好在,我要你去帮着入殓。“

贾正一:”不要啊!找老袁来啊!“话音未落,就被燕柔抓进了车里,”你已经经过勇气考验了,你可以的。“燕柔说。

那是双凤社区原电厂职工宿舍,破旧的6层公寓,走廊里堆满了杂物,燕柔心里暗暗叫苦”楼梯转弯处这么窄,遗体待会很不好抬下来啊。“

燕柔三人到的时候,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臭味。

警察和社区干部正站在门口,看见他们到来,像见到救星一般。

社区干部捂住鼻子,拿着老人的户口本说:”我是社区的,你叫我小刘就好了。警察鉴定过了,一个人在家突发心脏病去世的,都臭了好多天,邻居觉得不对劲,才报的警。这老人叫林世高,68岁,目前户口本上看来无儿无女,也没老伴儿,平时也没什么亲戚上门,所以死了很多天都没人知道。“

警察拿出登记册,让燕柔他们签了字,说了声:“辛苦你们了啊。”便走了。

燕柔先让贾正一进去,贾正一硬着头皮往房间一站,立马冲出来,狂呕不止。燕柔骂他一句”没出息“,自己进去看了一眼,也立马冲出来,哇哇直吐。

吐完,她一把抓住还没来得及走的小刘,“小刘先生,这活儿咱们干不了,你给那民警说说,让别人来收吧。”

小刘连忙摇头:“别啊,今天就只有你们肯来了,殡仪馆也说没有人手。”

燕柔说:“那就等殡仪馆有人手再来收吧。”

小刘急了:“哎,这怎么行啊,左邻右舍的知道隔壁有这么一个现场没人收,那还不得找我们社区闹翻天啊。”

燕柔眼睛一转:“民政局那边不是有个预算范围的嘛,顶格是多少?”

小刘明白了,“小姐姐啊,我也想给你申请多一点,可是,咱们指标有限啊,5000一场的,咱们一年也就一两个指标,要是这个把用出去了,之后还有更糟糕的怎么办?”

燕柔硬着头皮坚持:“你们是城镇社区,预算多啊。”

“可是城镇社区独居老人多啊。”社区干部摇摇头。

”那好吧,你自己收,“燕柔说着就把尸袋往他手上一放。

小刘一看,“这什么?“

”装尸袋。“燕柔说。

小刘吓得跳起来,赶紧甩掉,”我加,我加!5000块的指标,给你们。“

燕柔满意地给孙宝兰递了个眼色。

孙宝兰叹口气,打了个电话给老袁,“老袁,这边有个腐烂的老人,快过来。”

贾正一疑惑道:“不是说老袁没空吗?”

孙宝兰摇摇头:“燕老板就是想省点工钱,不想找老袁,就想随便抓你这个弱书生来当义工,结果呢,知道自己搞不定了吧?”

老袁带着万大元来了。

万大元戴着双层口罩,竟然像模像样地跟老袁干了起来。

老袁一看现场,眉头一皱,问万大元:”扛得住不?“

万大元呕了一半,忍住了,从包里拿出两瓶白酒,“能行!”

只见两人一人手持两瓶高度白酒,朝着躺在床上的遗体上刷刷地倒,顿时,屋子里充满了浓烈的酒精味,竟然压过了之前的腐臭。

随后,万大元拿出毛巾,在上面喷上酒精,马上就要开始擦,老袁还来不及阻止,她已经擦到了遗体的脸上。结果,只见浮肿的脸皮随着毛巾一起掉了下来,还拉着丝。这下,连老袁都吐了。老袁吐完,准备移动杯子,结果杯子一揭开,蛆虫从死者肚子里爬出来,四处逃散。

全体再次呕吐。老袁一边吐一边说:“酒精,酒精,再拿酒精来!”

那真是一场噩梦般的场景。最后,五个人也顾不得什么收敛礼仪了,囫囵地将遗体收纳进尸袋,然后把老人的房间匆匆打扫了一圈,准备开车去殡仪馆。

”等一下——“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竟然是徐巧。

燕柔看了一眼贾正一,发现贾正一给徐巧打了个招呼。她瞪了他一眼,说:”这活都快干完了,你把人家叫来干嘛?“

”没事,我不怕恶心!“徐巧说。

”但是,我们活干完了啊。“燕柔耸耸肩。

”没事,我们不是来这家干活的。“徐巧干脆地回答。

”你们?“燕柔一头雾水。

只见徐巧对着楼下喊了一声:”快一点啊,在五楼。“

燕柔往门口一看,大吃一惊:楼下竟然走上来两个穿大爱制服的人。她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连这么小的活儿也要抢?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徐巧:”你还是在大爱兼职是吧?“

”是啊,我现在是全职的兼职人员,你们,他们,王老五火锅店。“徐巧干脆地回答,”不过,你放心,咱们不是来干这家的活,咱们是干邻居的活。“

贾正一大吃一惊:“啥?邻居家也死人了?”

“不是,做业务别那么死脑筋嘛,我们是为高腐烂死者的邻居家庭做清洁服务。”一个穿制服的大爱员工说。

“没错,还有做法事的服务。”徐巧开心说,“谢谢贾哥,告诉我这家老人的状况,我听说之后,就成功说服隔壁还有楼上楼下四家邻居了,他们都同意让我们做入户消杀和挡煞的法事。”

说完,她带着两个同事轻快地上了楼。

燕柔他们呆呆地看着徐巧他们的背影,无语凝噎。

“入户消杀,做法事挡煞,这比咱的业务赚多了吧?”万大元辛酸地喝了口酒,然后擦擦嘴角,突然意识到手套刚刚摸过死人,转眼又吐了出来。

燕柔瞪着贾正一:“你还真是热心肠啊,什么都告诉她。”

贾正一无辜地说:“她不也是我们员工吗?”

“人家是全职的兼职!”燕柔骂道,“大爱真是什么都想得出来。快收拾房间!”

这座屋子虽然不到50平米,但是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垃圾场,没吃完的东西,垃圾,报纸,塑料袋堆了一屋子。贾正一看着大家面无表情地擦地板、洗手,突然想到了什么,说:“喂,这个林老人无儿无女无亲属,就这么突然死了,他的这房子,还有这一屋子的遗产,该归谁啊?”

燕柔也被难倒了,她想了一会儿,放弃思考:“管他的,我们拿到民政局的五千块钱就行了呗,喂,你帮我算算,咱们总共用了多少酒精,多少消毒液,还有一次性毛巾。这些今后都要算成本的。”

这时,社区干部小刘突然又折返回来了,“等一下!”

燕柔被吓了一大跳,“干嘛?你还要告别吗?人都已经装起来了。”

小刘喘着气说:“我新来社区不到半年,刚刚听我们老同事说,这老人好像有个儿子。”

燕柔“哦”了一声,迷惑不解:“他要是有儿子,是能给我们加钱吗?还是说民政局那边就不给我们付款了?”

小刘赶紧摇头:“那倒不会,申请都递交上去了,已经按照无主案处理了。但是他有没有儿子这个事情还没有证实,要是能找到儿子的话,就会涉及到老人这些遗产的问题了。”

孙宝兰说:“那要是找不到呢?”

小刘说:“要是找不到的话,按照惯例,我翻翻啊……后事办完之后,我们会申报给法院,登报做一个无主财产认领公告,如果一年之后都没有亲属或者继承人来认领的话,这笔财产就会收归国有。所以,咱们现在先看看,找找,看屋里有没有可以联系上他儿子的信息。”

“这也太过分了吧!”燕柔嚷道,“万一人家儿子一年后出现呢?”

小刘耸耸肩:“连自己老爹死了一年都不知道,有什么资格拿老爹的钱。”

燕柔嘟哝道:“你怎么知道人家发生什么事了。”

最后,大家决定,由老袁送尸体去殡仪馆火化,剩下的人在屋子里做调查。

燕柔努力地翻找着每一张可能写有信息的纸片,心想:万一能在做公告之前找到老人的儿子,说不定还能让他加点钱做几场法事或者告别会。可是户口上都没有儿子的名字,说明老人要么就是再婚了,要么就是儿子已经迁出去了。

他们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燕柔在一个古老的抽屉里,找到一本相册,相册里,有林老人和穿着简朴新娘妆的新娘合的影,看着双方的年纪,燕柔判断这应该是二婚。户口本上,真的只有林老人和老伴儿两个人的名字。

孙宝兰搜了一圈,说:“虽然家里很乱,但是竟然没有烟,没有打火机,也没有酒瓶,这林大爷好习惯啊。”

贾正一说:“看,看,看,很多女人都在劝男人少抽烟少喝酒,结果呢,不抽烟不喝酒的还不是一样穷?还不是一样短命?”

孙宝兰瞪着他:”积点口德吧你。“

贾正一说:”不,刚刚这是即兴创作,我得记下来。“

燕柔继续翻着相册,看到了一张很小的全家福,年轻的林大爷跟一个女人带着小孩在一个庙会前合影。她仔细看着庙会门口的横幅,”1997年金州市第一届大庙会“,那孩子看起来六七岁,如果这是他儿子,那么,儿子应该已经三十岁了。

孙宝兰也看见了照片,说:“这肯定是他儿子啊,长这么像。”

小刘觉得看到了一线希望,“那这儿子在哪儿呢?”

“在哪儿?找公安局一查不就知道了吗?”燕柔说。

“要能查,刚刚那警察早都查了。”小刘眼中充满了来自职业的疲惫感,“你们总是觉得公安系统啊、户籍系统啊是万能的,哪有那么万能啊,全国联网才多久的事儿啊。这孩子应该很早就跟他分开了,叫啥名字,住哪里,应该只有早年的手写文件登记,得一个个去翻老档案查。”

“那得查多久啊?”燕柔问。

小刘疲惫地坐下:“我问天问大地,哎。先走了。”走出两步,又转身,“对了,你们收到什么现金、存折、银行卡的话,记得封存起来交给社区哦。”

燕柔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问孙宝兰:“要是我们搜出来了但是不说,是不是也没人知道啊?干这个诱惑挺大的呢。”

燕柔刚说完,就看见贾正一从房间走出来,面无表情地拿出一个包。

燕柔接过一看,吓了一跳,里面竟然是一堆纸币,其中还有第三套人民币。

贾正一说:“刚找到的。”

燕柔激动地抓着数:“哇,这里起码一两万啊,这不就是飞来横财吗?”她贪婪地把钱贴在脸上,“虽然不是我的,但是好久没有摸到这么多钱了。”

贾正一慢悠悠地说:“被单里找到的,上面还有尸水。”

燕柔一把把布包扔了出去,尖叫着冲进厕所,哗哗地冲水。

仿佛是因为听到动静,隔壁邻居探头探脑地趴在门口,看见燕柔走出来,好奇地问:“老爷子弄出去了没?”

贾正一故意说:“大部分送殡仪馆了,还剩了一点,就粘在门上。”

邻居尖叫一声,冲回去洗手。

洗完,他又凑过来,说:“你们确定打扫干净了哈?要不要做些法事啊?”

燕柔说:“我们当然想做啊,你出钱?你们家不是都找大爱做了法事吗,要不连林大爷家的一起出了吧?”

邻居假装没听到。

燕柔继续逗弄邻居说:“哎,真的,要是不做的话,闹也是闹你们邻居。”

“不可能,”邻居试图安慰自己,“我跟林大爷又没有仇,他老伴去年死了之后,我还经常给他送菜来什么的。”

“他老伴去年死的?”燕柔问。

“是啊,哎哟,他老伴脾气可大了,她退休金比老头子高很多,平时把老头子管得可严,经常听到她在家里大呼小叫的,骂老头子。”邻居摇着头。

燕柔和贾正一对了一个眼神,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头子会藏私房钱。

“对了,你知道他有一个儿子吗?”燕柔问。

“他说过,但是从来没见过。”邻居摇摇头,“那毕竟是他跟前妻生的儿子,现任老婆没孩子,不喜欢他跟儿子联系。我看啊,你们还是得找找这儿子,说不定很有出息呢,老头子这也太可伶了。”

燕柔想了想,突然反应过来,”假正经,宝兰姨,我得马上去殡仪馆!“说着便冲了出去。

在殡仪馆里,火化工看了一眼尸袋里的一滩东西,也差点忍不住,道:“又要烧打桶棺,咋不早说呢?”

老袁无奈地耸耸肩:“有什么办法?你就凑合烧一烧呗。”

火化工说:“只能烧大炉子哦,反正最近还有两具民政送来的无名尸,三个凑合着一起烧,出来的骨灰也就只能凑合着分一分,也不用在乎谁是谁的,对吧?”

老袁犹豫了一下,“要不,等等老板?”

火化工说:“我要下班了。要不你们加点钱,明天给你们单独开炉子烧。你们这种打桶棺,全是尸水,没什么油,又难烧,又奇臭无比。”

老袁还是坚持让他等等。火化工实在不耐烦了,一把把传送带拧开,把尸袋送了进去,然后按下点火器,大火瞬间吞噬了林世高的残躯。一股具臭奇袭而来,老袁都忍不住作呕。

“等一下——”燕柔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发现大火已经吞并了遗体,然后因为大喘气,不知不觉呼吸了几大口臭气,“哇——”一声,冲出去呕吐起来。

老袁不解地问她:“干嘛啊?是要瞻仰遗容吗?全都乱成一团了。”

燕柔一听“遗容”,脑子里立马涌现画面感,又吐了一堆。好不容易缓过来,说:“完蛋了,本来想留一点组织,将来鉴定DNA用,万一找到儿子呢?”

”骨灰可以吗?哎呀,这骨灰也分不清谁是谁了,三具高腐尸体一起烧的。“老袁有些过意不去。

燕柔不住地叹气。

第二天,燕柔把老人屋里搜到的东西一样一样交到了小刘手里,“现金两万三千四百,银行卡两张,存折两张,其他就没什么算得上财物的东西,老到走不动的上海手表一只,因为没电了一直没开机的老人手机一部,没找到房产证什么的 。”

“这是集体小产权房,没产权证。”小刘说。

“还有老人的结婚证,1998年结的婚,那时候老人也40多了吧,找一找,应该能找到他前妻跟孩子。”燕柔说。

小刘摇摇头:“没时间找,这房子是他老伴儿的,他结婚以后才把户口迁过来,不知道他之前户口在哪儿,我得明天去查。”

燕柔又拿出一个发黄的笔记本,有些犹豫:“我不知道这个算不算财物,就觉得有点奇怪,也是放在被单里的。”

她翻开笔记本递给小刘,上面歪歪斜斜地记着每个月支出了多少钱,但是没有注明这笔钱是用来干嘛的。

接下来的两天,燕柔就在小刘断断续续的电话中度过的。她觉得很奇怪,按理说,自己把林老人的家里收拾好了,做了遗物交接处理和火化登记处理,这一单就完成了,刨去成本和人工费,她还赚了接近两千块,但是心里总是不好受。她曾经以为,当自己决定要一生闯荡之后,就有可能会面对孤独终老,死去无人问津的处境,可如今真的看到了这样的逝者,她又深感凄凉。自己真的能坦然接受百年后也面对这样的结局吗?

孙宝兰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说:“其实我爸走的时候,也是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的。我当时一个人守着他,为他念经,心里真的很凄凉,平时觉得亲戚不重要,但第二天,稀稀落落的几个亲戚来了之后,我真的踏实了不少。葬礼,到底是做给活人还是给死人的?其实,都有。”

这时,小刘又打电话来,比较沮丧,“我今天去银行给他办了销户,银行卡里没什么钱,其中一张是他的退休金工资卡,他基本全部取出来了,近一两年也没什么转账流水,看来他真的跟人没什么交往。”

燕柔有些疑惑了,“如果是这样,那他为啥还要藏钱呢?把钱都塞到被单里干嘛呢?然后,那个笔记本上记下的那些支出,又是干嘛的呢?他又不抽烟,不喝酒,没必要偷偷地支出啊。”

小刘沉默了片刻,痛苦地哀嚎:“哎,我这强迫症啊,本来我这工作都算马马虎虎结束了,你这么一说,我还得再查查。”

燕柔被小刘这么一触动,也立马整装出发:既然都能从隔壁邻居那里打听到什么,那肯定一样能再查出点什么。

楼上楼下的邻居,小区里成天晒太阳的老太太,老林的退休单位,她和贾正一全问过了,可还是一无所获,很多人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有个儿子。

这时,小刘也回话了,他去派出所查了老林的原户籍地派出所,老林的前妻早就去世了,儿子林小强,初中没毕业就到处混,后来总因为偷东西坐牢,四五年前一时急着用钱,竟然还把身份证卖给了诈骗集团,然后,就始终处于失联状态。

“或许死了也说不定,或许到处流浪也说不定,但是他又没有犯罪,公安也没有通缉他,没有特定的理由,还真的不好找到这个人啊。”小刘叹着气。

燕柔设想了一下这个儿子的状态,不寒而栗。她抱着最后的希望,来到社区门卫室,看见驼着背的门卫正在手机上刷抖音,他身旁摆着很多快递盒子,那是他挣外快的一个渠道,很多在这里租房子的年轻人喜欢把快递寄到他这里,然后花一块钱来取,这种老旧的小区,连个快递驿站都没有。她向他打听林大爷的状况。

门卫想了想:“不咋见他出门呢,不熟悉。”突然,他好像想起什么,“你刚刚说他叫林什么?”

“林世高。”

门卫一拍脑袋,“我说这名字咋这么熟。”他转身在背后摇摇欲坠的架子上翻找了很久,翻出几封信,“这是邮政退回来的,是林世高寄出去,可能邮递员没找到收件人,邮局就退回来了。可是他的地址又只写了小区门牌号,没写几栋几单元,所以啊,这几封信就一直在我这儿。”

燕柔一看,最早一封信都是半年前的了,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林大爷并不知道这三封信被退回来了。收信人的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林小强。

“这不是他的儿子吗?!”她大惊,马上打电话给小刘。

在社区的办公室,她和小刘表情肃穆看着眼前的三封信。小刘逐一拆开,惊呆了,每封信里除了有一封信,还有一千到两千不等的现金。

“小强,你最近身体好不好?工作顺不顺?爸身体大不如前了,也不知道还能支助你多久,你一定要好好找个工作啊……”

“小强,上次寄的钱够不够用?你说你谈恋爱了,是不是真的啊?如果你真的想成家了,告诉爸……”

“小强,我老伴儿前几天走了,我终于不用偷偷摸摸了,你能不能告诉爸爸你的手机号是多少啊?你能不能来爸爸家里住啊?你要是来,我马上把家里整修一下,给你腾个房间,还能做你的新房……”

“小强,你不愿意来,爸也不怪你,爸早年做了对不起你跟你妈的事情,也没把你照顾好,是爸的错,但是现在爸就想跟你一起安度晚年,我还有些退休金,咱们省着还能过活,你过来也能找个好工作,但是你要答应我,别再吃赌博了……”

两人对望了一眼,大呼“天哪”。原来,这林世高的第二段婚姻压抑又憋屈,于是在人生暮年,他想起了早年被自己抛弃的儿子。他好不容易知道自己儿子的下落了,竟然如此地卑微,如此地低声下气,想尽一切办法来挽回早年犯的错。儿子不给他手机号,只是偶尔用公用电话联系他,他就往儿子的地址写信。儿子不接受他的好意,不给他银行卡号,他竟然就在信里装现金,瞒着老伴儿偷偷地给儿子寄了几年的钱。他在被单里存的那些钱,应该就是得知儿子要恋爱之后,给儿子存的老婆本吧,在老伴儿死后,他有了房子,还有退休金,满心憧憬着和儿子共同享受余生的天伦。可惜,这时候,他却突然联系不上儿子了,自己也骤然离世。

“哎,年轻出来混,老了终究要还。我们做社区服务的,这种老了才浪子回头的案例,见太多了。”小刘摇摇头。

”我们做丧葬的见得更彻底。“燕柔说。

小刘看着信上的地址,“不管怎么说,找到他儿子了,我这就打电话去。”小刘按照地址,查到了当地社区的电话,然后拜托对方联系一下地址上的林小强。

没想到,一小时后,对话回电话了,竟然是地址上的房东。

房东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哎呀,你们终于有人来找他了,我都被这个人害惨了!”

小刘和燕柔面面相觑。

房东像有着吐不完的苦水:“这个林小强,兩年前就死了,喝酒喝醉了在浴缸里溺死,你说气不气人!”

“啥?!”小刘惊叫道。

“然后,他那个室友,半年前又偷东西被抓了。妈的,这两个小烂娃,搞得我的房子一直空着,到现在都租不出去!”房东一肚子的冤屈。

如果林小强两年前就死了,那之后一年半,又是谁在跟林世高联系呢?如果林世高之前寄出去的信和钱都没有被退回来,而从半年前起才被退回来,那么,很可能,就是被那个被抓入狱的室友拿了。他既然和林小强是室友,那么,很有可能知道林小强很多事情,冒充林小强和林父联系,找林父要钱,那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燕柔和小刘这么一商量,觉得那个室友有巨大嫌疑。从房东的口中,他们得知,那个室友叫张东,跟林小强同年。

“我托派出所问问他们当地的派出所!”小刘说。

燕柔回到林世高的房子里。徐巧适时地出现在门口,她摘下口罩,放下消毒水:“燕总!”

燕柔有些不自在:“这么巧啊,恭喜你为大爱完成大单了。”

“事在人为嘛,可我这单可不止是为了大爱哦!”徐巧说,“你也有份。”

“啥?”燕柔来了精神。

徐巧看了看四周,悄声说:“我给上下左右这些邻居说了,他们自家做了法事还不够,林大爷家也需要做法事,不然迟早会闹到他们家里。”

燕柔指着她坏笑:“看不出来啊,我之前也跟一个邻居这样说的。”

徐巧“嘘”了一声:“然后我说,但是因为林大爷家没有后人了,所以,为了他们自己家的运气,需要他们几家凑钱来给林大爷家里做法事,这钱当然交给你了。”

燕柔竖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你果然非池中之物啊,还是得在大爱才能发挥本事。不过,你这样说,大家就信吗?大家真的相信做法事能去晦气?”

徐巧笑着:“当然不一定啦,大家都是聪明人。谢总以前说过,晦气不晦气这种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做法事这种事情,不是给他们自己看的,是给别人看的。大家都知道这儿做了法事,才会放心啊,不然将来大家的房子都租不出去。”

燕柔心情复杂,叹口气:“你们谢总也的确是不简单啊。好吧。不过,你没忘掉姐,姐还是很感动的。”

徐巧大方地说:“我该谢谢你一直帮我才对,我这单也是因为你的业务才想到的啊。不过,这单要成,还得需要你配合一下。”

燕柔拍拍胸脯:“放心,给你提成。”

徐巧摇头:“不是说这个啊。我的意思是,明天我带道士过来,他来一看呢,就说这屋子有煞气,必须要清理一下,并问问左右邻居愿意不愿意出钱,你配合一下就行了。”

燕柔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就说,根据我的经验,这事必须要做。”

徐巧:“对了!”

燕柔说:“我快到家的时候,就通知你!咱把戏演好!”

小刘费劲周折之后,总算联系到了张东服刑的监狱,便立马申请了探视。

燕柔和小刘来到了张东服刑的监狱。监狱离金州市区有四五个小时的车程,在这四五个小时里,燕柔不断地拷问自己:好像现在这事已经不归自己管了,可为什么要跟着来呢?大概小刘已经把她当自己人了吧——不对,明明是自己主动要来的。算了,就当是出来旅游散心吧。不对,明明是自己开车,自己掏油费。哎,我这该死的好奇心和责任心啊,燕柔在心里喟叹着。

到了监狱,狱警仔细看了一遍派出所开来的介绍函,告诉他们,这个张东是因为诈骗进来的,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入狱了,年纪轻轻,却是个老油条,还是个刺头,特别让人头疼。前两天才刚刚因为跟狱友打架而关了禁闭,这才刚刚出来。他也特别冷漠,油盐不进,每天的感化学习,他从来不认真听,也不争取减刑的机会,有一次上工的时候,看见身边的狱友突然生病晕倒了,他也无动于衷。“他还有五年刑期,哪里是他在熬啊,明明就是我们在熬。”狱警叫苦不迭。

在探视间,他们见到了张东。那是一个一看就“不好惹”的刺头,一张长满痘印的脸上充满不屑,半眯着眼看人。他对他们的到来颇为好奇,但是一副吊儿郎当等戏看的样子。

“找我?你们谁啊?”他仰着头,脸上还带着淤青。

“你认识林世高吗?”小刘问,“我是他社区的办事员。”

“林世高?我想想,认识的人太多……”他好像费力地在思考一个很勉强他的问题,“是个老头是吧?“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小刘问。

“好像是我以前室友的老爸,听过他名字。怎么了?”他半眯着眼睛。

“你知道林小强和他爸的关系吗?”

“我哪知道啊,我又没兴趣,不过听强子说他爸从小就抛弃他了,他可恨他老子了。我要是他,我也恨。”他说。

“林小强还告诉了你一些什么事情?”小刘追问。

“我哪记得啊,强子都死两年了。”他不耐烦地说,“我完全忘了好吗。不对,这到底关我什么事啊?”

“完全忘了?”小刘有些生气,“那在林小强死后,你为什么还冒充林小强跟他爸联系?”

张东有些愣了,然后又不屑地说:“谁说我跟他有联系?”

“他前几天去世了,我们在处理他的后事,想找找和他熟悉的人。”小刘说,“然后,发现有几封被退回来的信,是这半年寄出去的。很显然,林世高根本不知道林小强已经死了,而信都是你在收,你进来半年,所以这半年的信被退回来了。”

张东怔住了,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他死了?“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吊儿郎当,:“可这关我什么事?你凭什么就认为是我收了信?还有我们的房东呢,还有门卫呢。”

燕柔在一边忍不住了,“这是在监狱,你要是不说实话,就算是非法侵占他人财产,罪加一等,我看你再多五年都出不来。”

没想到,她这一说竟然激怒了张东。他拍着桌子说:“嘿,我还不想出去呢!在外头饱一顿饿一顿,还不如在这儿吃免费牢饭!走了!”

张东起身就要走,小刘赶紧缓和气氛:“等一下!我好歹是代表公家来的,你这是算帮助我们啊,也是帮助一个孤独死的老人善后,我尽量帮你说点好话,给你积点表现分,不好吗?就算是积阴德,不好吗?”

燕柔吃惊地看着小刘,心想:这人拿了那么多不义之财,你竟然还给他说好话。

没想到这张还真的管用,张东竟然情绪缓和下来了,“说好了啊,我这可是在帮你们,在做善事啊。虽然小爷长这么大没干过什么好事,债多不愁,但是呢,你这么说,我至少心里舒服。不像有些人,尽给小爷添堵。”他故意抬高声量,看着燕柔。

小刘见势,客气地问:”那麻烦你,尽量告诉我一些关于林小强的事情。“

张东漫不经心、断断续续地讲起来。

他和林小强是在酒吧打工时认识的,两人都成天想发财,而且都断断续续做过两次牢,找工作非常难,一旦被人发现曾经坐过牢就会被赶出来,于是两人很快都把工作辞掉,开始合作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偷手机、偷电瓶车、诈骗,什么都干过。三年前,林小强有一天突然告诉他,他那天在一个买来准备进行电话诈骗的名单上,好像看到他爸的名字了。他很恨他爸,在他十几岁的时候,他爸就抛弃了妻儿,跟别的女人结婚。他妈供养他很困难,他便早早地辍学出来打工,没想到没几年他妈去世了,他便彻底沦落为一个漂泊不定、偷鸡摸狗的人。但是,他仍然按捺不住冲动,还是给他爸打了个电话,没想到,他爸激动不已,偷偷来林小强住的地方见了他。两父子相认,他本以为从此有了依靠,没想到,他爸竟然不敢让老伴儿知道,因为他的每一分钱都被老伴儿看得很紧,更不敢把儿子带回家。林小强失望至极,便不再联系他。

没想到,他虽然没有林小强的手机和银行卡,但是他始终记得林小强的住处,于是采用了最原始的方式,经常给林小强写信,信封里还夹钱。林小强虽然依旧恨他,但跟钱可没有仇,不要白不要。于是,他竟然就靠老爸经常寄来的钱,开始好吃懒做起来,而且为了持续向他爸要钱,开始编出各种名目,什么要上班的服装费、培训费、房租……林父竟然全都满足他。慢慢地,生活舒适起来的林小强竟然好吃懒做,成天喝到烂醉。林父不仅没察觉,反而还为儿子日渐缓和的态度而感到欣慰。直到两年前的有一天,张东发现林小强已经三天没出卧室了,于是强行打开了他的门,发现林小强因为饮酒过量泡澡而死了。

他在林父给林小强的信中找到了林父的电话号码,正想打电话通知林父的时候,突然起了个心眼:林父肯定还不知道林小强已经死了,如果“林小强”依然不时给他打电话,他依然会不时寄钱过来。而且,由于曾经干过电话诈骗,他很善于模仿别人的声音和语调,跟林小强一起生活了几年,他早把林小强的语调学会了,再在网上下载一个变声软件,用网络电话打过去,林父就完全不知道对方是张东。就这样,他顶替林小强,继续拿了两年的钱。

燕柔不可思议地看着一脸洋洋得意的张东,恨不得给他一拳,”你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拿了人家两年的钱?“

张东”啧啧”两声,“当然心安理得,我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切。”

小刘干咳了两声:“我刚刚听狱警说,你父母很早就走了,对吧?”

“嘿嘿,算是吧,他们很早就不要我了,我跟着外公长大,至于他们什么时候死的,我也不清楚。”他说,“我没爸没妈,林大爷也不是个好父亲,他心里愧疚,老了想对儿子好点,将来有个人给他养老送终,我只是在代替林小强帮他消除愧疚感,这有什么不对?他身体那么差,要是知道儿子早就没了,说不定还活不到现在呢,对吧?我是他活下去的希望。买希望,总得花点钱吧?”

小刘说;“那只要是没有被发现,你就会一直冒充林小强骗他钱了?”

“那倒也不会。”张东耸耸肩,“半年前,他突然写信来说,他老伴儿死了,妈呀,可把他给高兴得,他说要来接我,咱爷俩可以团员了。我就拒绝了,他一来,我不就穿帮了吗?”

“你怎么拒绝的?”

“我就说,我谈恋爱了,现在跟女朋友在一起,不想搬走。然后,女朋友也没做好心理准备,还不想见到我的家人。”张东狡黠一笑,“没想到,他竟然特高兴,还多给我寄了些钱,于是,我又开始经常要钱了。”

燕柔听不下去了,“你还真不是个东西。”

张东冷笑一声。

燕柔生气地问:“他每封信都在关心你,你真的就一点感动都没有吗?”

张东说:“我为什么要感动啊?笑死人。”他突然有些激动,“我的确没有父亲,收到他的信,我也感动过,可是,他不是在关心我啊,他是在关心林小强啊,我再感动,那跟看电影看得眼泪花花的有什么区别?哎,我就不明白,你们到底想从我身上问出什么。”

燕柔平复了一下心情:“你既然要假扮他儿子,总得假扮得像吧,你就没有对他表示过关心什么的?”

张东继续无所谓地说:“做戏做全套嘛,当然有啦。我也会打电话问他身体好不好啊,心情好不好啊,他说他老伴儿脾气不好,我还得宽慰他。他说他心脏不好,我还特地去网上查了吃什么东西好,哎,还给他邮寄过速效救心丸呢。这是我们培训课上讲过的内容,要花点小成本换取对方的信任,我就顺便做做咯。”

“培训课?”燕柔疑惑地问。

“哎呀,”张东不耐烦亮了亮手铐,“电话诈骗嘛,我不就因为这个进来的吗?”

“活学活用,你还真是厉害。”燕柔抱着手冷冷地盯着他。

”当然了,我跟你们说过我也有付出的嘛。有劳动就要有报酬嘛。”张东越说越有劲。

林世高跟“林小强”的共同回忆并不多,他在林小强7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于是信中总是回忆林小强小时候的样子。他那时候总在外面“打拼”,偶尔赚到钱,就给林小强带回一包饼干,林小强非常开心,要拿到邻居家炫耀一圈才吃。这个印象,他给“林小强”说过无数次,可张东却在林小强那里听到了另一个版本:林小强以前经常跟他说,他父亲就是一个混蛋,小时候只顾自己吃喝玩乐,有时候打牌打赢了,心情好,才会给他带一包饼干。平时他自己喝酒,还会切二两卤肉独自享用,林小强却只有流口水的份。后来,林世高搞上了一个城里女人,干脆就离婚,抛妻弃子,再也不过问他。

说到这里,张东似乎为林小强感到巨大的不平,“结果呢,这个女人生不出孩子,他到老了才想起这个儿子来,你说,是不是咎由自取?他每次回忆儿子,我就说,其实我也挺想你的,每次看到别人有父亲,我就特别难过。哎呀,想想都肉麻。他还说,他一直想带儿子去海边玩。我想,我们这儿离海又不远,要真想去早去了。这不是装的吗?”

小刘说:“可我觉得林大爷没你说的那么绝情啊,他不是对你挺好的吗?”

“我都说了,他不是对我好,他是对我扮演的林小强好,他就是希望找个冤大头给他养老送终而已。”张东说。

小刘看着他始终吊儿郎当的脸,无奈地拿出一封信,“这是他写给你的最后一封,被退回来了。我给你念念其中一段:小强,我上次去你那里看见你还有个室友,那室友怎么样啊?感觉他也挺不容易,应该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吧,你结婚的时候叫他一起来,如果他想来住也可以来我家住,我也拿他当儿子。”

张东愣住了,夺过信,看完了,半天说不出话。

小刘继续说:“老爷子就算以为你是他儿子,他也是连你这个室友一起关心的。老爷子退休金很少,是几年前一次**了养老保险,然后每个月才领一千多,你想想你这两年拿了他多少钱?而且,很明显,他以为你真的要结婚了,一直在偷偷存钱给你娶老婆,钱全部藏在被单里,总共现金两万三千四百。不用想,一定是平时从老伴儿给他的生活费里一点点抠出来的。”

张东沉默半天,眼睛湿润,说:“林大爷埋了吗?没埋的话,我申请个离监探亲,做一回他儿子,帮他办个后事吧。顺便,把他们爷俩葬在一起。总行了吧?我不喜欢欠别人!”

他这个要求让小刘和燕柔备受折磨。按照规定,他和林世高不是直系亲属,不符合假释要求,尽管林世高拿他当自己的儿子,可毕竟人已经烧了,之后的事情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在监区长的办公室里,燕柔费尽口舌:“你们不要这么功利心嘛,张东又不是死刑犯,他还是要改造之后回归社会的嘛,会不会真心改造,良心发现,就看他心里会不会燃起希望,如果他帮忙办理老人的后事能唤起他的良心,这不是好事一桩吗?这件事,不是安慰死人,是帮助活人啊,对吧?你看,你们墙上不是写着吗,惩罚与改造相结合,以改造人为宗旨,对吧?”

监区长想了想:“这事不是我一人能决定的,我还得跟狱政管理处和教育改造处商量,最后还得刑罚执行处来执行,他毕竟是服刑犯人,离监探亲出去还得防止逃跑吧?”

燕柔想了想,问小刘:“林小强的后事是怎么处理的啊?”

小刘恍然大悟:“这当然就只有张东才知道了啊,爷俩合葬的事情得问他。”

燕柔对监区长说:”领导,你看,只有他才知道怎么合葬父子俩。人道主义关怀一下嘛。“

就这样,通过一系列努力,张东真的跟着他们出来了:特许性离监探亲两天。不过还由一位狱警跟着,带着手铐。

“先去取林小强的骨灰吧。”张东说。

他们来到林小强老家的殡仪馆,不出意外的话,林小强的骨灰已经在这里存了一年多。燕柔心想:肯定是在大炉子烧的,不知道混了几个人的骨灰。

结果,殡仪馆骨灰管理处的中年妇女在骨灰架上翻了半天,说:“没看到林小强的名字啊,你确定是去年放进来的?”

大家一脸惊愕,张东激动起来:“不可能啊,是我亲自放过来的啊。”

旁边的狱警也错愕了:“你可别说谎啊,你这就是虚假探亲了啊。”

“你再查查,你再查查,是不是被别人取走了。”张东急得跺脚。

中年妇女在笔记本上翻了半天,突然叫道:“真的被人取走了。”

“啊?!”众人大惊。

张东一把抢过笔记本,脸色大变,目瞪口呆。

燕柔拿过来一看,取骨灰的人竟然是林世高,时间是一年以前。

“这不刚刚放了一年就被取走了嘛!”中年妇女看着日期说到。

张**然间醒悟了,他两腿一软,突然坐在地上大哭。

他想起来了,林小强死后一年某一天,他回家时,看见门把手上挂了一袋水果,他相信是有人来过,但是也没多过问,取下来就吃了。出门的时候,还听说今天有人来打听了一下林小强的消息,打听完就走了,好像很伤心。他当时就怀疑是林世高,于是第二天又假冒林小强打电话过去,没想到林世高还是一如既往地跟他聊天。

没想到,当时来的真就是林世高。原来,林世高早就听出张东的破绽,觉得事态不对劲,于是悄悄坐车前来,谁知道,从门卫口中得知林小强已经去世了。他伤心欲绝地去殡仪馆领走了儿子的骨灰,谁知道,第二天又接到“儿子”的电话。他想揭穿他,可是这个张东的口气太像儿子,他已经割舍不掉这个陪伴了他一年的“儿子”的声音,于是,便陪他一起演了下去。这个“儿子”几乎知晓他的一切,会关心他,还知道很多儿子的事,和他相处,就像跟儿子相处,久了之后,他已经真的把张东当成儿子。

原来,最后那封信上写的“如果他想来住也来住,我也拿他当儿子”,其实是拐着弯对张东说的。他想以这样一种波澜不惊的方式,让张东知道,自己其实在接纳他。这是两个负罪的人在相互救赎。

张东哭到蜷缩成一团:“我错了,我错了。”他不停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他们真的在林世高的家里找到了林小强的骨灰,就在床底下。

燕柔被深深地震撼到了:“妈呀,林大爷他老婆那么讨厌他的家人,结果他儿子就躺在这床下。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张东抱着林小强的骨灰,连声说“对不起”,他仿佛在跟自己的亲兄弟说话:“强子,我这两年我一直在冒充你拿你爸的钱,我也安慰自己说,我是在替你尽孝,既然林爸拿我当儿子,我就做定了这儿子,做定了你的兄弟,我来替你们俩送终吧。你爸不是想带你看海吗,我带你俩去。”

他望着燕柔:“有没有办法载我去海边,我还有一天时间,我把他们两父子送到海里。”

燕柔如醍醐灌顶:“你是说,要帮他们海葬?”她抓住小刘激动地说:“民政局的廖姐告诉我,现在因为政府提倡简约办葬礼,节省土地资源吗?每年都有集中的时间进行集体海葬,只要去殡仪馆登记就行了,我打电话问问。”

张东连连点头。

燕柔打了电话回来,更加激动了:“殡仪馆那边说,明天就有一次集体海葬,但是已经停止登记了,要不你打电话给民政局通融一下,说不定赶得上!”

小刘火速打起电话来。他可以说把自己做社区工作这五六年的所有面子和资源全部都用上了,最后终于真的赶上了第二天去海葬的末班车。

“走,我们马上去殡仪馆登记!”小刘激动地说。

三人抱着骨灰坛,正准备走,突然看见门口出现几个人。

燕柔心里一惊,这不是徐巧吗?她旁边站着两个穿道袍的人,身旁还站着几个邻居。燕柔突然就想起了她和徐巧的约定,一时间有些尴尬。

“哎呀!”徐巧夸张地叫了起来,“这该不会是骨灰吧!”

张东警惕地看着他们,说:“是啊,干嘛?”

道士马上说:“我说怎么在外面就看见煞气冲天,原来是因为这个骨灰坛!”

徐巧马上对后面的邻居们说:“看看,看看,你们是不是觉得这两年运气都不好?”

邻居们纷纷点头“对,我都住了两次院!”“哎,我儿子做生意亏了十几万!”“我女儿在闹离婚,怪不得!”

徐巧说:“太煞气了,是不是啊,燕总?”

燕柔突然愣住了,她吞吞吐吐地,实在没有办法说出这个可怜的林小强有什么煞气,“我……我不知道。”

“快给我们,”道士说着就要到张东怀里抢骨灰。

张东一脚就把道士踹翻在地,“我去你妈的!你才晦气,你们全都晦气!这是我哥,这是我爸的家!”他的声音哽咽了,“谁敢靠近!”他的手一扬,手铐亮了出来。大伙一见,惊叫起来。

燕柔心里一阵寒意:这群人,既怕死人,也怕活人。

狱警拉住他,“张东!你想干嘛!”

一个邻居说:”哪里来的劳改犯!“

燕柔大声说:“什么劳改犯!警察在这儿呢!哪里有什么晦气?心里有鬼才晦气!”

道士们逃之夭夭,徐巧唉声叹气地走了。

燕柔知道,这笔钱当然是打水漂了,可是,她怎么忍心去伤害张东刚刚燃起的人性光亮呢?哎,她怎么始终是同情心战胜贪财欲呢?看来还是没赚钱的命。她想。

他们马上开车去殡仪馆,加上登记、排号、买船票,在工作人员下班前,竟然全部做好了。

燕柔不可思议地看着小刘:“你真是神人啊。”

小刘心情复杂地说:“其实,真不是我本事大,实在是因为愿意海葬的人真的少,登记的根本凑不足计划的量,我们这个时候赶来,他们也巴不得多一个指标,咱们呢就算是捡了个便宜。不过,明天,我就不和你们去了,还有各种事情要做。”

张东不解地问:“咱们自己也可以开车去撒海里啊,才几个小时,为什么一到要跟其他人一起去呢?”

燕柔诡谲一笑:“这你就不懂了,参加民政局的集体海葬是有补贴的,其中一部分花在路费上,坐车、坐船,都从里面出,海葬完成后两个月,剩余三千会打到办手续人的银行卡上。”燕柔指了指自己,“这样一来,我这趟总算不亏了。”

第二天,燕柔、张东和狱警一起坐海葬队伍的大巴来到海边,一共20多个家属,浩浩荡荡地来到港口坐船。另外还有自费一起来的贾正一,他实在不想放过这个素材。

天气非常好,大家坐在船里看着船在劈波斩浪地前进,本来肃穆的气氛慢慢轻松起来,有些家属还跑到船头自拍。张东抱着骨灰盒,手上覆盖着一件外套,用来遮住手铐。狱警大概是很少坐船,在颠簸中,竟然脸色苍白,跌跌撞撞地跑到船头干呕起来。贾正一在船头诗情勃发,结果一句诗没念出来,就被几个女家属拉着帮忙拍照。

看见狱警出去,燕柔有些紧张,她第一次和张东这样单独相处,毕竟,他还是个服刑中的犯人。她用余光瞟着张东,心中忐忑不安。还好,张东好像一动不动。但是很明显,狱警比她还紧张,赶紧吐完,又坐了回来。但是有几个女家属拍照拍兴奋了,还跑到船舱里来拍。

突然,船身经过一个大浪,剧烈起伏,一个正在站着自拍的女家属一个趔趄摔在了张东的身上。张东立马伸手护住女家属——结果,只听”啪“的一声,骨灰坛掉在地上摔碎了,同时,张东手上的外套掉了下去,明晃晃的手铐在众人面前暴露无遗。

女家属一看,瞬间像触电般弹了起来,不知道骨灰和手铐到底哪个让她更惊恐。周围的人见状,纷纷离张东很远。狱警无奈,只好站起来说:”大家别惊慌,别惊慌,我是狱警,这是出来探亲的犯人,有我在大家别怕,他也不是重刑犯啊,大家放心啊——“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船头传来一阵尖叫。原来,刚才就在大家一哄而散惊慌地跑出船舱时,由于人一多,撞到了贾正一,而贾正一一倒,则把站在船头摆造型请他拍照的女家属挤下了水,女家属手一抓,又把贾正一一同拉下了水。关键是,这个女家属为了拍照好看,竟然脱下了上船就穿着的救生衣。贾正一在水里一浮一沉,想去救女家属,结果被慌乱的女家属死死地抱住脖子,越来越窒息,两个人看着在水里一浮一沉,就快没顶。

大家竟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群人只会待在船头尖叫,虽然大家都穿着救生衣,可是这么大的浪,根本没人敢跳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人在水中一浮一沉,不停吃水。燕柔听见闹哄哄的,一看,发现贾正一也在水里,啊一声尖叫着冲出去,到处找救生圈,可救生圈扔下去,却够不着,两个人越冲越远。

燕柔快急死了,哭喊道:“假正经啊,我们今天是来帮人海葬的,不是来陪葬的啊,你个大蠢货——”

张东见状,急得不行,立马拉住狱警说:”快给我打开,我去救!我从小海边长大的!“

狱警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他打开了。

只见张东飞一般冲出去,抓起一件救生衣,一个猛子扎进水中,他抓住女人,两下帮她穿好了救生衣,女人才镇定下来。随后,船员扔下救生圈,他抓住救生圈,游向远处已经快失去意识的贾正一,费力地给他套上,艰难地拉住他游向船边,才把两个人拉上来。

把贾正一拉上船后,他又费力地按贾正一胸腔里的水。他边按,燕柔边哭。

“你个蠢货,其实你的小说写得很不错,你其实很有文学天分,你死了是人间的损失啊,也是我的损失啊——”燕柔拍打着他。

贾正一呛了几口水之后,终于醒了过来,看着燕柔说:“真的吗?”

燕柔给了他一巴掌,转身走进船舱。所有人松了口气。

经过这一场救人行动,大家对张东再也没了排斥感。被救的那个女家属,直接把自己装午饭的保温桶拿出来,把汤倒掉,给张东。虽然感觉有点奇怪,但大家还是齐心协力把林氏父子的骨灰装进了保温桶。到了撒骨灰的地点,船里的气氛开始温馨起来。

海葬仪式开始,民政局的主持人开始了一段串词之后,大家开始撒骨灰。狱警给张东解开手铐,说:“你来撒吧。”

张东开玩笑说:“我水性那么好,你不怕我跑了吗?”

狱警说:“你刚才那救人的举动,我回去给你一报告,就能给你减刑了,你基本过几个月就能出狱了,你现在逃跑,反而会加刑,傻子也知道哪个划算啊。”狱警给他解开手铐,拍了拍他的肩膀。

张东含着泪,扬起一把骨灰,变撒边喊:“爸,强子哥,快来看海啊,快来啊!”

燕柔感动地站在旁边,她看見狱警也在揉眼睛,不由得动容地说:“看到这样一个难感化的年轻人主动救人了,你也挺感动对吧?”

狱警说:“当然感动,我回去马上就给他提交申请。但是我擦眼睛,是因为骨灰吹进眼睛了,这小子撒得太高了。”

燕柔尴尬地“啊”了一声,突然风一起,林氏父子的骨灰扬了她一嘴。她连忙不停地“呸”,擦擦脸,说:“好吧,林大爷,我就当这是你们给我的拥抱。”

她和狱警对视而笑。林氏父子到底有没有冰释前嫌呢?林世高到底是不是真的原谅了张东的行为呢?到底是张东救了林世高,救了那个女家属,还是林世高和女家属救了他呢?或许都不重要,答案就和这骨灰一样,在风中飘。

这时,贾正一轻哼起了鲍勃迪伦的《答案在风中飘》:

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一个男人要走多远的路

Before they call him a man

才能被称为男人

How many seas must a white dove sail

一只白鸽必须飞过多少海洋

Before she sleeps in the sand

才能在沙滩上安睡

How many times must the cannon balls fly

加农炮还得飞行多少次

Before they're forever banned

才会被永远禁止

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g in the wind

答案,我的朋友,在风里飘着呢

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

答案就在风里飘着呢

燕柔听了,丧气地说了一句:“竟然唱歌,好俗气”。贾正一说:“哎,并不是诗歌才有文学性,歌词也一样,鲍勃迪伦可是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哦。”

燕柔说:“无所谓,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张东迎来了新的人生。”

贾正一说:“是啊,这个男人走了这么长一段路,救了别人也救了自己,才真正成为一个人,再也不是那个放弃了世界也自认被世界放弃的厌世青年。对了,你刚才说我死了,是你的什么损失?”

燕柔翻着白眼说:“我的员工啊。你死了,算工伤,不赔死我啊。“

”切。明明是廉价劳动力。“

燕柔想到什么,”对了,你以后能不能不要什么都对徐巧说好不好?她太精明了。“

贾正一说:”哪里精明?给左邻右舍做法事就是精明?人家脑洞大开拓展业务,也没什么不对吧,除了硬要说林小强的骨灰有晦气。你们不是一直说女性要努力奋斗吗?“

燕柔说:”奋斗也要正当好不好?哎,你就是无脑地同情她。“

贾正一说:”你不也同情她?要跟她合作的不是你吗?喂——“

燕柔走进船舱,不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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