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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是谁逼走“她”的?

(一)让他好看地走

就在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她们接到了廖姐介绍的“客户”电话。那是一位沮丧的母亲,她的声音很小,“你们就是廖科长说的那家公司?”

燕柔和孙宝兰赶紧收拾到东西,顺着地址找了过去。

那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他们来到那个母亲家里时,发现她好像已经过了最悲伤的阶段,不像其他丧亲家属一样眼泪汪汪伺机号啕,或者压抑情绪匆匆交代,她像被什么击中一般,或者心里藏了一个巨大的石头,压得她半天喘不过气。

”大姐,请问,是你们家,哪位亲人要办事?“孙宝兰轻轻地问。

这个大姐缓缓抬起头,好像想了半天:”是我儿子……今天他去世了,胰腺癌,“她哭了,”我不知道怎么说,她本来是儿子,但是有時候我发现他偷偷地女人打扮,我还从来没见他交过女朋友,我不知道怎么做,他才会安心地走,又不被人指指点点?“

孙宝兰和燕柔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读到了同样的震惊和佯装镇定。

大姐姓苏,儿子姓岑,今年刚30岁。奇怪的是,苏大姐并不急着让她们先去看遗体,而是先拿出手机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岑清秀、俊朗,眉间自带一股愁绪,捯饬出来勉强能比上某些男团偶像。怎么会这么好看呢?燕柔思索了两秒,发现,原来这张照片上的小岑是化过妆的,原来他平时就有带妆的习惯。

苏大姐给他们讲了小岑的故事。小岑从小就长得秀气、娇弱,加上父母很早就离异,他在学校里总是被欺负。可是像大部分单身母亲一样,苏大姐要四处打工供他读书,在维持家庭的运转面前,什么问题都显得不重要。小岑说有人欺负他,她就说:那你就打回去。小岑真的打回去了,然后人也变得阳刚了起来。她很开心,以为小岑变了一个人。

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小岑开始四处打工。自从打工后,他似乎性情大变。她开始在他房间里发现唇膏,一开始是无色的,后来逐渐有颜色了,再后来,她又发现了一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奇装异服。母亲很紧张,质问他,他说:谁规定男人不能穿裙子啊?母亲还给他介绍过女朋友,无一不是失败告终,到后来,他干脆不回家了。

她不知道他到底做什么工作,三个月前,他突然回家了,整个人痩得像一根竹竿。他告诉母亲,他已经是胰腺癌晚期,没什么时间了。然后,这一段时间,他都在与病痛殊死搏斗,跟母亲四处求医,中医、西医、巫医……死马当活马医,什么都尝试过了,为此,母亲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但他仍然没有挺过医生的断言,终于迎来了人生的结局。临走前,他对母亲说,他希望办一个漂亮的葬礼,穿女装入殓,遗像也要是女装,因为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刻。

苏大姐发现,自己把儿子的故事讲出来,竟然这么干巴,她好像一点都不了解儿子,这几年,或者说这一生,儿子到底经历了什么,她一点也不清楚。她是现在才失去儿子吗?或许他们吵架哪一次,她就已经失去他了。她难为情地把手机里儿子的女装照片给大家看,“这就是他发我的什么女装的照片,我都认不出这是他。”

燕柔一看惊呆了——这也太美了吧。

“我先给你们看照片的意思是,待会你们看到他的样子,可能跟这个很不一样,但是你们能不能把他捯饬得顺眼一点。可是,我没什么钱,积蓄全都用来治病了,办葬礼的钱都没有,更不用说什么漂亮的葬礼,我真没用,只能求你们帮帮我。”苏大姐哭着说,“就一个简单体面的后事就好了,也别让他穿什么女装,他那样走到阴间,可能阎王爷都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不知道下辈子投胎成什么。要是让人知道了,我以后也不知道怎么做人。”

燕柔颇有些惊讶:“这也不至于让你觉得丢人吧?他既然喜欢女装,你要是把他弄成壮汉的样子下葬,他死也不瞑目啊。“

”不可能!“苏大姐断然拒绝。

”既然不可能,你还问我们干啥?“燕柔说。

“我是想让你们帮我想个办法,怎样才能让他正常地走,不让大家笑话!”苏大姐说。

原来这不是个选择题,是个问答题。原来她在乎的不是儿子的意愿,而是大家的看法。燕柔心里有些堵。

“大姐,”孙宝兰说:“那你这丧事是在哪里办呢?是在家里办,还是在殡仪馆办?就请几个亲朋好友,还是兄弟姐姐、爷爷奶奶都要请到?小岑的事情,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啊?”

苏大姐摇摇头,“不需要别人来,我没钱请客,我也没什么亲戚朋友,人穷志气短,我也不希望别人看到他这个样子,所以才找到社区,社区才给了我廖科长的电话。”但她想了想,又说:“可以让他的外公外婆看看,毕竟,他们小时候还是很疼他。”

燕柔知道了,原来被冷落了一生的人,是那么迫切渴望在生命最后一刻被人接纳。苏大姐想要的,与其说让所有人接纳一个正常的小岑,不如说是借丧事让大家接纳一个正常的自己。

“等等,你还没打电话给殡仪馆?”燕柔问苏大姐。

“没有,不想让殡仪馆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所以我先找到了你们。”苏大姐愁容密布。她指着房间,“你们进去吧,我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那岂不是要我来给往生者入殓?燕柔心想,完了,她还从来没有亲自碰过遗体。可是,团队都已经解散了,老袁和万大元应该已经在隔壁县医院里守太平间了吧。

燕柔犹豫了半天,心一横,给老袁打了个电话:“喂,老袁,你们现在有空吗?”

老袁:“正在太平间擦柜子呢。”

燕柔说:“你们能来一趟吗?”

老袁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是有白事要办吗?”

燕柔正踟蹰着,看见孙宝兰忧虑地看着她,低声对她说:“就这么点预算,你还要找老袁回来,工钱给出去,咱们连本都收不回来。”

燕柔叹口气,犹豫片刻,还是回答老袁:“没错,这里刚收一个大体。”

老袁略为沉吟,欲言又止,半晌,说了声:“好吧,在哪里?”

没过多久,老袁和万大元赶来了。

老袁依旧是不说话,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是工具箱擦得蹬亮。

万大元低声问燕柔:“咱不是解散了吗?”

燕柔干笑两声,说:“有生意做当然还是要找你们,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万大元不语,眼睛开始四处搜寻吃的。

燕柔又低声对老袁说:“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

老袁面无表情地说:“有外快赚,怎么不来?”

燕柔欲言又止,哦了一声。

他们一起进入房间,见到小岑时,还是被吓了一跳,小岑死状倒是不恐怖,只是形容枯槁。此刻他平躺在床上,穿着一身裙子,还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蕾丝内衣,他化着精致的妆,就像黯然熟睡。

苏大姐看了一眼,又要掉泪:“三天前,医院放弃治疗了,我签了同意书,把他带了回来。他说他临死前要穿他喜欢的衣服,我就帮他穿上了——我本来把他的女装都扔了的,他自己偷偷藏了一件。不过,还拜托你们帮他脱掉,穿上寿衣吧。”

老袁有些难为情:“这……他虽然是个男的,但是脱人裙子……我有点下不了手。”

燕柔说:“其实,我觉得就穿这身入殓也挺好的。”

孙宝兰也幫腔道:“由于小岑没满60岁就往生,按照习俗,本来就不需要穿入殓服,只要穿一身他平时最体面的衣服就好了。我也觉得,女装不错……”

“不行!”苏大姐说,“他不能穿这一身躺在冰棺里,会被亲戚看到。”

苏大姐在衣柜里找了很久,总算找到一身质量还不错的休闲西服。

“好吧,我准备入殓了,家属请回避一下。”老袁说。苏大姐走了出去。

但老袁戴上橡胶手套,刚想伸手,又缩了回来。

“干嘛啊?他的生理性别还是男的啊,你不要有心理障碍。”燕柔鼓励着老袁。

老袁伸头偷偷看了一眼站在外面的小岑母亲,压低声音对燕柔说:“不是那个意思,这种男人,活的我都不敢碰,的确有心理障碍——”

万大元拿起桌子上一个干瘪的苹果,啃了一口,看见老袁的样子,“切”了一声,白了老袁一眼,“他啊,就是保守,他哪是有什么心理障碍,他怕人家有什么病。”说完,她看了一眼手上的苹果,停止咀嚼:“对啊,他什么病?不会传染吧?”

燕柔说:“胰腺癌,不会传染。”

老袁夺下她的苹果:“你饿死鬼吗?死人剩下的东西你也吃。”

万大元不以为然地说:“在牢里待过的人,都知道活人比死人可怕。”

燕柔说:“所以不会传染,老袁你怕什么啊?”

万大元生怕她听不懂似的:“哎呀,他性格保守,觉得这种人不正常,有性病。”

老袁打断他:“别乱说,这样对死者不尊重,我可没这样想。”

万大元哼了一声:“切,少装。昨天你还给我讲了你在太平间的事。你说在医院太平间待久了,啥事都有。有一次,医生送了具遗体进来,告诉他千万别乱碰,因为那病人隐瞒了自己有艾滋病,把给他手术的医生气个半死,一群医生连夜去了市疾控中心做阻断治疗。他吓得直接从太平间跑了出去。”

老袁无奈地叹息:“好吧,我确实担心,但不是歧视啊,我就是担心。”

燕柔嘀咕道:“担心不就是偏见吗?”

万大元摇了摇头:“算了,我一个人来。我一个女人成天男人装扮,你不觉得有什么。人家一个男人女人装扮,你就觉得有什么了。”

老袁拿出两个橡胶手套递给她,“你不一样嘛。来,多带两层,看他身上有没有伤口,小心一点。”

然后,他又拿出随身带的高度白酒,指挥万大元,三两下草草帮小岑擦洗干净。孙宝兰也拿出垫纸、手金,然后帮小岑穿好了衣服。

孙宝兰端详了很久,说:“这妆明显是女孩子的妆,太艳了,得擦掉重新修一下。”孙宝兰看着一直躲在墙角的燕柔,“柔柔,你不是经常做公关活动吗?化妆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不会吧?我来?!”燕柔低声惊呼。

“你不是说你曾经自己上场帮新人化妆吗?”孙宝兰说。

“但那是给活人啊!”燕柔说。

“没区别,慢慢化啊,不赶时间,人又不会跑。咱们现在人少,很多事情,你必须得学会自己来。”孙宝兰说着把化妆箱留在原地,然后出去安排殡仪馆车接遗体了。老袁也和孙大元回去了。

燕柔愣在原地,和小岑共处一室。

此时天已经开始黑了,燕柔发现,对遗体的恐惧正如对死亡的恐惧,是人类的本能,就算小时候没有看过那么多港台鬼片、僵尸片,人们依然会害怕遗体。她虽然自小就目睹父亲办丧事,但自己从来没接触过遗体,这个孙宝兰,是要趁着现在人手少,逼她事事亲力亲为,变成熟手啊。虽然她很讨厌贾正一那么忌惮死人,可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她鼓足勇气,把所有的灯全部打开,用毛巾盖住小岑的眼睛,准备上手了。但手刚刚碰到他的脸,就颤抖了一下,那脸是冰冷的,冷得有一种攻击性,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故意用温度吓唬她。她用粉扑把整个手指裹起来,轻轻又迅速地扑粉,把他原来浓厚的腮红盖住,然后把韩式直眉加了几笔,修饰成男性化的剑眉,然后再用布盖住整张脸,草草结束。

“急什么?真怕人跑了吗?”孙宝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吓得燕柔尖叫了一声。

她把毛巾揭开,看了一眼,“哪有你这样化的?脸色惨白,你会这样给自己画吗?”

“这……往生者不就是脸色惨白的吗?”燕柔被刚才那一声吓得舌头都捋不直。

孙宝兰把化妆箱打开,戴上橡胶手套,说:“看清楚了。”

啊,忘了戴手套。燕柔心里咯噔一下。

孙宝兰一边画一边解说:”给往生者化妆的目的,一是表达对死者的尊重和怀念,二是让家属能够看到一个面容祥和的往生者,这样能够消除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和隔阂,你这样化,两种目的都达不到。但是,整理遗容呢,跟活人化妆又不一样,因为人死后,肌肉会先僵直再软化,于是几天后,面容就会塌陷,看起来就比较瘆人。尤其是小岑这种癌症晚期往生的,面颊塌陷得更厉害,”,孙宝兰拿出一瓶棉花,打开小岑的嘴,用镊子塞了进去,“所以,我们一般都要在死者的嘴里填充上棉花,这样妆容也容易保持。有些地方直接用口金代替。现在咱们没帮手了,以后接待的客户都是这样的人,你必须学着亲力亲为。“

燕柔看着孙宝兰娴熟的姿态,竟然入了迷,忘了眼前是一具遗体。

“一般来说,化妆这种事情是留给殡仪馆做的,但是,并不是每个家属都会在第一时间找殡仪馆,比如这个苏大姐,所以,我们也会帮着第一时间化妆。”孙宝兰倒出卸妆水,把燕柔之前的画的妆容擦掉,“但是,如果是一些比较需要技术性的化妆工程,就只有留给殡仪馆了,比如腐败的、破损的,这些情况需要特殊的材料处理,会涉及到填充、塑形、缝合、还原,我们没这些材料,更没这些技术。”

“都是些什么材料啊?”燕柔竟然听得津津有味,她在公司参加培训都没这么认真。

“比如生物蜡、树脂,总之,就是既要保证质量,不容易破损,又要保证在火化的时候能够完全燃烧。所以啊,殡仪馆那些化妆师,收入都不低。”孙宝兰说。

燕柔竟一时间对这个职业产生了向往。天堂移民社从草创到巅峰再到低谷,她自以为经历了那么多,结果,连最基本的都还不会。她惭愧得无地自容。

殡仪馆的车来了,孙宝兰也画好了妆。燕柔一看,惊了,孙宝兰把小岑化得栩栩如生,嘴角甚至还微微上翘,像在做美梦一般,甜甜地笑。

万大元和老袁把小岑抬进尸袋,小岑看起来像个熟睡的阳光小伙子,但孙宝兰知道,在西服的下面,她为他保留了蕾丝内衣。

小岑被殡仪馆运走了,在市区是不允许在家中停灵的,苏大姐也没钱在小区里搭灵棚。只有等到第三天的告别式,亲朋好友才会到殡仪馆匆匆一瞥他的真容。这比前几家丧事,确实是规模小多了,也几乎没有利润空间,燕柔突然理解了燕大志为什么如此恐惧摧枯拉朽的城市化。

但是苏大姐一想到这里,不停地自责:“儿啊,妈没用,为了治病,把你我本来就不多的积蓄花光了,我连个灵棚都搭不起。别人想看你都没地方看,妈没用啊。”苏大姐不停地捶打自己。

燕柔看着苏大姐和孤零零的小岑,实在不忍心,想了一会儿,脱口而出:“苏大姐别这样,灵堂我送你一个!”

孙宝兰一听,叹了口气,示意老袁和万大元行动,对燕柔嘀咕道:“刀子嘴菩萨心。”

就这样,一个简陋的灵棚在楼下搭建起来了,灵堂内简单地装饰了一下,正中间放的是用小岑身份证照片做的遗像——因为他的大多数照片都是女装。

燕柔环视着灵棚,眼睛发红。

孙宝兰说:“你怎么这么舍得免费搭灵棚了?可怜小岑吗?的确,这么年轻——”

燕柔摇头:“不,我是心疼钱,我们现在做的是弱势群体葬礼,本来钱就少,还赔上一个灵棚,还要给老袁和万大元工钱。”

孙宝兰叹息:“我知道,你就是嘴上计较,心里柔软。没事啦,反正咱们做都做了,何不趁此宣传一下?咱们现在走的是亲民路线了,得多让周围居民看看,就当免费宣传了。”

燕柔一听很有道理,迅速跑出去打印出自己的联系方式和微信二维码,贴在灵棚上。

燕柔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苏大姐坚持要把小岑当成一个正常男孩来对待了,燕柔看出来了,来的亲戚们恐怕没有能够接受一个出格的岑家子孙。外公外婆来了,哭作一团,最遗憾的是他还没有结婚生娃。叔叔婶婶都在遗憾自己没有照顾好他,应该早给他介绍对象。

大家都对小岑的死因感到万分遗憾、深信不疑,可是,总有人不信的,这个人就是小岑的生父。

他的出现让人惊惧万分。这个人睥睨一切,唯一相信的是自己的眼睛。他一进灵堂,对着小岑的遗像凝视了两分钟,就开始砸灵堂,众人惊慌失措。

燕柔和老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开他,“你再砸我报警了啊!本来就没收钱了,你还这样糟蹋东西!”

他仿佛蒙受了巨大的委屈,指着小岑的遗像,抓住前妻的胳膊质问道:“他怎么突然就死了?我去问了别人,有人得了胰腺癌5年才死,他怎么会这么快?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苏大姐甩开他的手:“你有什么资格问我?你还有脸在这里踢儿子的灵堂!这么多年养儿子你过问过一次吗?给过一分钱吗?如今儿子没了,你来惊扰他,你到底有啥居心?”

老岑暴跳如雷,“他是我的儿子,老子当然有权过问!是不是医院误诊?找他们赔钱,赔儿子!”

原来演了半天戏,是为了要钱。燕柔和孙宝兰都傻眼了。

老岑很快被亲戚朋友拉住,在“让小岑好好走”的主题劝说下,老岑浑身的脾气都无法施展。突然,他站了起来,骑上摩托车就走了。

苏大姐问:“你要去哪里?”

老岑说:“殡仪馆!”

燕柔一听,立马反应过来:不得了,他要去查看小岑的遗体!“

一群人马上开车追,老袁坐在驾驶座上,像一个动作片的男主角,潇洒地挂挡、加速,紧紧地尾随老岑,如一条泥鳅一样在车流里穿梭自如。

“老袁,你以前是干啥的啊?”燕柔紧紧抓住顶棚的把手,疑惑地问老袁。

“我年轻的时候跑过野面包拉过货,躲交警躲习惯了。”老袁气定神闲地说,然后,他胸脯一挺,“坐好了啊,交警真的来了!”一个急转弯,燕柔的脸瞬间撞扁在了车窗上。

老岑先他们一步到了殡仪馆。还好,殡仪馆要求提供死者的死亡证明和二维码才能去太平间把遗体推出来,可是两个东西都在苏大姐身上。

随后,苏大姐一个人赶来了,默默地把证明给了殡仪馆工人。

“你想看,就看看吧。”苏大姐说。

老岑一看死亡证明,上面写着死亡原因:癌症晚期器官衰竭。

遗体也推出来了,工人拉开尸袋,露出小岑的头部,老岑看到儿子,流出了眼泪。他越哭越凶,最后,不顾众人的阻拦,哗一声拉开了整个尸袋,苏大姐竭力阻拦。就在一阵抓扯中,只听”嘶“的一声,小岑的衣服被扯开了。

众人惊了,小岑身上的蕾丝内衣内裤露了出来。

燕柔和孙宝兰别过脸去,心里暗呼:完了。

老岑在震惊中听苏大姐讲述了小岑生命最后几天的举动,沉吟片刻之后,他又跳了起来。

”那就去找人!是哪个王八蛋刺激了他变成这个样子的?是哪些人祸害他!”老岑恨恨地说。

“你说他为什么变这个样子!”苏大姐突然迸发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双眼发红,“你这么十几年总共看了他有没有五次?你儿子是什么样子的人你知道吗?他上中学的时候就偷偷穿我的裙子,偷偷化我的口红,我那时候就知道他跟别人不一样。我还骂过他,打过他,甚至还想如果他考不上大学,我就送他去当兵,他总能改变一点吧?结果呢?结果他直接离家出走半年!我不敢让别人知道我的儿子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不敢想象他变成什么样子,你就好好地让他安静地走,像个正常人一样走,不行吗?”

老岑默默地把儿子整理好,颓然坐在台阶上,对燕柔说:“麻烦你们把他里面穿那身脱下来,不然黄泉路上要被别人欺负。”

燕柔说:“可能这样穿他会比较舒服。”燕柔看着苏大姐,心想,你快说点什么啊。

结果苏大姐把头别了过去。

燕柔看不下去了,“人死了都是给活人看的吗?让他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走,有那么难吗?”

“人死了当然是给活人看!”老岑一下站起来,他又转身对着苏大姐,“我一定要搞明白他为啥会变成这样子,他回家之前住哪里?带我去!”

那是金州市区的一处一套二的公寓,苏大姐在小岑生前只去过一次,她拿出小岑身上的钥匙开了门,一开门就见到两个年轻男子正在化妆。他们穿着紧身短裙,胸部惹眼,身材凹凸有致,眼睛上画着厚厚的欧美烟熏妆,还贴着闪闪发光的碎钻,假睫毛长得像两把小刷子,头上罩了一个网眼套,看起来是准备戴假发了。

大家面面相觑,空气凝固。两个男孩也吓了一跳,张开烈焰大红唇惊呼”干嘛?“

在短暂的惊慌后,大家终于搞懂了眼下的局面。两个男孩是小岑的室友,在听到小岑去世的消息后,他们半天缓不过神。大约愣了五秒,一个男孩冲出门,在左右两边使劲地敲门:“快出来,Lucy死了!Lucy死了!”

顷刻间,左右来了四五个差不多年龄的男孩,他们一眼看上去非常正常,若不是看到那两个男孩化的妆,没人觉得他们是同类。

”我儿子之前就住这儿?“老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闯了进去,他不由分说地把男孩们的服装、道具扔得乱七八糟,”一群人妖啊,我儿子肯定是被你们带坏的!“

燕柔赶紧去拉他,”叔叔,有话好好说!“

没想到,那群男孩倒好像见多了这样的场面,淡定地看着气急败坏的老岑,淡定地点起烟来。

一个化着妆的男孩狠吸了一口烟,说:“没有谁带坏谁,我们是同事,干的是正正当当的表演。”

另一个男孩说:“对啊,在国外很流行的,Drag Queen ,变装皇后,没听过吧?你儿子跟我们一样,也很喜欢这种表演,他还有个英文名叫Lucy。金州市最热闹的几家夜店,我们都表演过。那一间,是Lucy的卧室。”他指着里面一间关着门的房间。

“表演?我看是搞同性恋!”老岑拿起一把扳手,砸开小岑的门,冲了进去,他想找到为小岑的死索赔的线索,而其他人,想找到小岑死亡的线索。

小岑竟有一整片照片墙,上面布满了拍立得照片。放眼望去,除了表演照,还有很多生活照,小岑并不是一个举止奇异的人,他像一个普通的20多岁男孩一样,跟男生女生都有合影,喜欢带着自拍杆到处旅行,喜欢晒美食,喜欢小猫小狗,还在敬老院做过志愿者。

老岑指着其中一张演出照,“这些是在哪里?”照片中的小岑装扮得像碧昂丝,握着话筒,艳光四射。

“我们上班的地方。”一个男孩说。

“我要去见你们老板。”老岑说。

“我们没老板。”男孩颇为无语,“这种表演主要是兴趣,咱们又不是什么大红人,这点演出服根本不能支撑我们的生活开销,我们几乎都有另外的工作,比如送外卖,送快递,开网约车,直播带货,又自由又有保障。”

“是你们谁带他去干这种事的?”老岑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

“这种事?哪种事?我们扮演自己喜欢的角色演出,观众看了也很开心,你以为我们干的是什么事?”男孩们都不高兴了,“Lucy是我们中间表演得最好的一个drag queen,我们的妆容、仪态都是他教的。”

老岑彻底失望,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

苏大姐却一直沉默,待老岑走了之后,她问男孩:“你们今天什么时候演出?能带我去看看吗?”

夜幕降临,金州市显现出她隐藏的一面,妩媚动人,极致妖娆。在知名的酒吧一条街上,装扮光鲜的男男女女钻进一家家灯红酒绿的酒吧和夜店。而drag queen要演出的地方,就是最大的那家叫Mars pub的夜店。

那群男孩把燕柔和苏大姐安排到卡座后,就去了后台。苏大姐显然是从未领教过这种震撼的场面,她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惊慌失措,看着光怪陆离的装饰,纵情兴奋的客人们,仿佛第一次见识到原来人还有这一面,吓得不轻。

正在这时候,燕柔收到了贾正一的微信:“我到Mars pub了,你们在哪里?”

她有些慌乱,他怎么会跟着来这儿?——一定是为了写小说!

燕柔在门口找到一脸兴奋的贾正一,拉他回到卡座,问:“你来干嘛?不会是来这儿应聘DJ吧?”

贾正一翻个白眼:“低俗,看看你不行吗?——不,我来搞创作的。”

燕柔有些感动,又不想表露出来,故作冷漠地说:”哟,都快忘了你是个大作家了。”

贾正一挠挠头:“我觉得我把控不了这个素材,创作再次失败,还是老老实实去酒吧唱歌比较好。”

燕柔指着台上的歌手:“你也可以去唱啊。”

贾正一摇摇头:“我真来面试过,被刷掉了。”

燕柔噗嗤一笑,说:“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状况吗?这是民政对弱势家庭的扶助葬礼,没钱赚的,你就算来帮我,也没工钱的哦。”

贾正一摇头,“放心吧,我一听你们要来看drag queen,这个素材我怎么能放过?蹭个位置而已。”

燕柔扭头看了看苏大姐,两首歌听下来,被环境感染,她现在已经放松了不少,还会随着歌手的鼓动轻轻晃头。但是,她依然有些焦虑,似乎在等那群男孩的出现。

一曲热辣的舞曲过后,主持人宣布,接下来,将迎来本市最迷人火辣的drag queen。全场响起了最热烈的口哨和掌声。

她有些疑惑,凑过来问燕柔:“他们真的这么受欢迎吗?大家的欢迎是真的吗?”

燕柔说:“年轻人很能接受这种形式的。”

苏大姐沉默不语。

聚光灯一亮,伴随着尖叫声,一群妖娆惊艳的drag queen出来了,他们造型各异,有的走金卡戴珊的欧美辣妹风,有的走旗袍的妖娆中国风,有的扮哥特萝莉,姿态娴熟地摆造型,走台步,伴随着音乐对口型唱歌跳舞,和观众热烈地互动,与白天那群阳刚中带点妖冶的男孩完全判若两人。

苏大姐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承认表演确实很震撼,观众的反应又如此真诚,他们是真的很受大家的肯定。可是她依然觉得很丢人。燕柔看出了她的矛盾。

男孩们表演完之后,却并没有急着谢幕,他们静静地站在舞台中间,领头的男孩拿着话筒对DJ喊道:“音乐可以停一下吗?我们有话想跟大家说。大家好,我叫Susan。”

全场安静了。

Susan清了清嗓子,以微微悲怆的口吻说道:“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我们曾经有一位伙伴,叫Lucy,他曾经是我们的C位,大家还记得他吗?”

观众热烈地回答:“记得!”“他超辣!”“好久没看到了!”

Susan哽咽着说:“对,他是我们这几个人里最美、最火辣、最自信的一个drag queen,但是,三个月前,他得了癌症,今天,他去世了。”

大家安静了,有些窃窃私语。

Susan看了看苏大姐的方向,说:“我们很感谢在座的各位认可我们,喜欢我们。但我也知道,很多人对我们drag queen有误解,认为我们是一群异装癖,甚至是一群变态,不男不女……什么难听的话我们都听过。但是,我想说,第一,Drag Queen只是一种小众文化,一个社会要发展,要多元,需要对各种无害的文化有包容度。第二,Drag Queen不一定只有男扮女装,女扮男装也有,但是我们又和cosplay不一样,我们不是在扮演谁,或者扮演什么性别,我们就是在展现自己对美的理解。只是化妆戴假发,不是drag ,你要去塑造角色,去展示,去演出。第三,我们做Drag Queen的时候非常快乐,也给观众带来快乐,让更多小众人群找到认同感,让小众人群不再感觉孤独,有归属感,这就是我们的价值。以上这些话,都是Lucy告诉我们的。他给了我们很多力量,可是他却走了。我们很悲伤,为什么他得了绝症,却不告诉我们。”

这时有人在下面大声问:”难道你们不是异装癖吗?“

Susan似乎见惯不惊,说:”请不要动不动就异装癖,癖这个字很不友好,好像这是什么怪癖,什么变态嗜好一样。这就是一个表演,就是一种展示自己想法的方式,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审美,为什么男人就不可以男扮女装?梅兰芳不美吗?程蝶衣不美吗?京剧有那么多女扮男装,男扮女装,观音也是男身女相啊。“

这时又有人站起来问:”你们他妈的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还有人帮腔:”不会都要吧?“

Susan翻个白眼,依然波澜不惊地正色道:”都说了这只是一个正常的表演,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把它想得那么不堪?来,Tom!“

他把旁边穿旗袍的表演伙伴拉到前面,说:”他叫Tom,是一个卡车司机,平时可爷们儿了。“

然后又拉过来一个欧美辣妹装扮的伙伴,说:”他叫Mary,是两个孩子的爹,夫妻可恩爱了!“

然后Susan自己又摆了一个S造型,说:”知道我干嘛的吗?我是一个码农,我的收入不低,我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来表演的,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快乐。还有,我女朋友也很支持我。“

现场传来羡慕的唏嘘声。

讲完之后,他们又清唱了一首《彩虹》送给Lucy,这次不再是对口型,而是真唱,全场的观众为他们用手机打灯来回挥手,场面温馨动人。随后,他们背后的LED屏上,放出Lucy平时演出的混剪视频。

苏大姐哭得全身抽动,燕柔不停拍她的背。

激动的苏大姐不停地抽泣着。

带Susan他们表演结束之后,苏大姐跑到后台拦住了他们。Susan有些不知所措。

苏大姐哭得泣不成声,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Susan好像知道发生什么事似的,抱住苏大姐,拍打着她的后背,说:”阿姨,都过去了。“

苏大姐说:”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们,早知道这样,我就让他出来表演,哪怕他死在舞台上,他至少是开心的。“

原来,苏大姐早就知道儿子有一群同样”爱好“的朋友,她看见儿子总是和他们一起讨论怎样学唱跳,怎么学最新的妆容,她如临大敌。儿子生病之后,她切断了儿子和他们的联系,收走了他的手机。有一次,Susan带着兄弟们来找小岑,她恶狠狠地把他们骂走了,而且,不让他们知道小岑生病,只告诉他们:小岑准备结婚生娃了,不许你们这群变态打搅他。

后来,他们再也没来了。

被燕柔和贾正一送回家后,苏大姐不哭也不说话,眼神空洞,灵魂像被抽走了一样。

燕柔急得不行,她总得想个办法让苏大姐振作起来。

贾正一笨拙地劝道:”苏大姐,别责怪自己了,Lucy……哦不,小岑,应该不会责怪你了。“

苏大姐还是不说话。

贾正一又指着燕柔说:”这样吧,燕柔,你再找几个法师来免费帮着超度一下,跑个药忏。“

许久之后,哭声渐渐平静,苏大姐收起悲伤,对燕柔说:“燕老板,明天就要火化了,麻烦你,把小岑打扮成他想成为的样子吧。”

燕柔早早地在遗体整理室等着孙宝兰,她的旁边站着不知所措的贾正一。

贾正一坐立不安地站在整理间,说:“干嘛要我来啊?我不是……都不算你们的成员了吗?”

燕柔瞪着他:“我们这儿是公共厕所吗?你想看演出就来,让你帮忙就走?休想!”

贾正一拱手作揖,恨不得跪下:“燕老板,祖宗,我求你了,我真的不敢碰尸体啊。”

燕柔说:“这关终究要过的,乖,我之前也不碰尸体,但是都超越心理障碍了,所以你也可以的,相信我。”

这时门被推开,贾正一吓得啊一声尖叫,结果走进来的是孙宝兰。

孙宝兰带来了所有的化妆器材,吃惊地看着贾正一:“你咋也来了?”

燕柔拍着他的肩膀:“来上壮胆课的。”说完她抓着贾正一的肩膀,“走,跟我去拉遗体。”

贾正一一路手脚瘫软地被燕柔抓着来到停尸间。

燕柔把钥匙给他,说:“去,打开18号柜子,把尸袋拖出来,放到推车上。”

贾正一拼命摇头,一直把头埋在她背上。

燕柔深深叹息,她无奈地“拖”着背上的贾正一,把冰柜打开,把尸袋拖出来,放在推车上往回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一个坏笑,对背上一直不敢抬头的贾正一说:“你放开一下,我先把车推出去,然后关门,你这样我没法关门。”

贾正一放开她,站起来躲在一边,背对着冰柜。

燕柔把推车推到门口,看着贾正一,突然诡异一笑,猛地一把把贾正一往里面一推,转身跳出门,然后把门一锁,把贾正一关在了里面。贾正一反应过来,拼命大叫着拍门。

燕柔站在外面做着鬼脸大笑:“这是你的壮胆课,好好在里面学习吧,我给小岑化完妆再来接你。”

贾正一哭着拍门:“不要啊,求你了,放我出去,我再也乱写小说了。”

燕柔晃着头说:“没那么容易,你待会要是还这么胆小,我还是不会放你出来的。给你出个考题,这里有几个冰柜,空柜几个,多少具男性,多少具女性,待会都答对了才能出来。你不靠近去看柜子上的卡片是不会知道的哦,加油!”

燕柔说完便推着车走了,留下贾正一在原地鬼哭狼嚎。

在遗容整理室里,她们看着刚推出来的小岑,他之前的妆容依然保持完好。燕柔对孙宝兰说:“我来给他化吧,你去给他找一身衣服。”孙宝兰震惊地看着燕柔,很快,放心把化妆品交给她。

燕柔看着小岑,前所未有地正视着他,不再拿毛巾遮住他的眼睛,因为她心里的恐惧已经荡然无存。刚从冰柜里推出来的他,全身冰冷,因为温差,皮肤表层还起了一层淡淡的水雾。她轻轻擦掉小岑的旧妆容,给他打上粉底,遮瑕,剃掉眉毛重新画,然后贴上长长的假睫毛,描上精致的眼线,打上漂亮的腮红。

上一次这样为别人化妆,是在北京公司的公关活动上,他们公司接了一个展览活动,为了省钱,十几个礼仪的妆容全由她来化,化到最后,她练就了火眼金睛,一眼就能看出谁的鼻子、眼皮是整过的。说到这里,她发现小岑的眼皮是割过的。她又偷偷观察了他的胸,嗯,有些过敏,应该是经常用胶带贴乳沟的原因。看来,他真的很接纳自己的爱好,也很喜欢自己主播身份,为了做一个漂亮的人类非常努力。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如此真诚地接纳自己,多不容易啊,燕柔感叹。

孙宝兰特地去买了一件白色连衣裙,两人费力地帮他穿上——遗体非常僵硬,穿起来很麻烦。不过经过一番捯饬,一个漂亮俊俏的小岑出现在大家面前,她们很有成就感。

燕柔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突然想起了停尸间里的贾正一,她一看时间,妈呀,两个小时过去了。她赶紧把小岑推着,往停尸间奔去。

她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面一望,大惊失色,竟然没有看到贾正一。

她赶紧打开门,“贾正一!”

突然,一双手从背后蒙住她的眼睛,她“啊”一声尖叫。挣脱后,发现是躲在门背后的贾正一。

“这里一共有32个冰柜,19个空柜子,5个女性,6个男性。”贾正一说。

“不错嘛,算你通过了。”燕柔开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贾正一点了点头,然后晕倒在地。

告别式继续如期进行,一切仿佛没变,但又好像都变了。告别厅里的音乐,被贾正一改为了张国荣的《我》,张惠妹的《彩虹》,以及其他被认为接纳小岑同类的音乐。为了安慰他严重受伤的心灵,燕柔不仅允许他回归,还特地同意他的操作台远离遗体,不再逼他了。

小岑的同事们都来了。他们穿上了日常的衣服,就像一群再平凡不过的上班族,Mary还带着自己的小孩,一人拿一支白玫瑰,放在小岑的棺材上。

Mary的孩子看着冰棺里的小岑,问父亲:”爸爸,这个阿姨是谁?“

Mary说:”这是Lucy叔叔,打扮出来是不是比爸爸还漂亮?“

孩子说:”你们都漂亮。“

随后,Susan拿了一个厚厚的信封,走到苏大姐面前,说:”阿姨,这是我们这段时间的演出费,捐给Lucy的,你就别担心丧葬费了。“

苏大姐情难自抑,哭了出来。

燕柔看着这一幕,松了口气。

可是,在告别厅里,殡仪馆的主持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他是殡仪馆仪仗队的号手,又兼职主持人,平时主持过各种告别式,根本不需要看稿件的工作人员,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看着棺材里躺着的小岑,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死亡证明,悄悄地问燕柔:“这位往生者,是男的吧?你看这死亡证明,上面明明写的是性别是男嘛?”

燕柔点点头。

主持人觉得舌头有些打结,“我平时就只有两种悼词,一种是针对群众,一种是针对党员,然后再分男女,你们这位,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来!”孙宝兰走过来,“我什么场面没见过?”她对主持人说,”我来讲悼词,你来带大家走流程。“

孙宝兰站在演讲台,清了清嗓子,“今天,我们团聚在这里,是为了给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人之一,小岑,进行告别。山河低垂,草木含悲——”

“小岑——”突然一声凄厉的声音冲进告别厅,大家愣了,只见来者是一个20多岁的女孩,她还带了个两三岁的孩子。

女孩扑到小岑身边,瞪大眼睛仔细地看着他,似乎要把他最后的遗容完全扫描进脑子里。

苏大姐疑惑地走过来,“请问,你是小岑的朋友吗?”

女孩看了她一眼,没回答,她看向正在玩弄鲜花的孩子,一把抱起来,让孩子正对着小岑的脸。

“波波,快叫爸爸。”女孩对小孩说。

全体石化了。

“爸爸——”小孩子发出清脆的喊声。

女孩对着震惊得目瞪口呆的苏大姐说,“三年前,我和小岑短暂交往过,后来,我受不了他做变装演出——或者说接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眼光,我们就分手了。我觉得,让他坦荡地做自己,比勉强为了我做一个正常人要更好。可是,分手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没告诉他,自己把孩子生了下来,前两天,我才在外面共同朋友的朋友圈里看到他的死讯。”

苏大姐一时悲喜交加:”他喜欢的是女人?“

女孩说:”当然。他只是喜欢变装而已,不是变态——即使他不喜欢女人,也不是变态。但是,所有人都拿异样眼光看他们。“

苏大姐抱着她,又抱着孩子,脸上挂满了泪水,却又开心不已。苏大姐在那堆照片中翻找了一圈,果然找出了小岑和女孩的合影,照片中的小岑笑得那样的开心。

那是一场充满悲痛和希望的告别式,燕柔心里感受到巨大的激荡。

女人抱着孩子看了小岑最后一眼之后,要火化了。大家默默地看着一副美丽的躯体被缓缓推进火炉,燕柔和孙宝兰罕见地站在观察窗口,像欣赏自己的作品一般感慨地看着火舌舔舐着小岑的躯体。

突然,燕柔看见两簇有些异常的黑烟串来串去,还传来一股塑胶味。

火化工站出来:“遗体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没取出来?”

“啊?”苏大姐和小孩子母亲都傻眼了。

火化工看见愣愣的一群人,无奈地回去重新调试了一下温度。

火化完毕,小岑的骨灰被推了出来,大伙一看,非常吃惊,在胸部的位置,有两坨黑黑的黏液状物体。

”这啥啊?我只听说和尚能烧出舍利,没听过人烧出果冻的。“孙宝兰仔细看着那两堆黏液。

火化工气呼呼地拿着铲子走过来:“知道这是啥吗?这是硅胶!早说我好早点拿出来嘛,铲都铲不掉!”

燕柔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给他放的……因为,他身体僵了,挤不出乳沟,我就填了两个大的硅胶在内衣里面。”

大家都惊骇无比,唯有小孩子母亲看着那堆硅胶,略有感慨地说:“我当时送他的分手礼物就是这个。因为他们变装皇后需要垫胸、垫屁股。”

燕柔更吃惊,“礼物?”

“是啊,但他也送了我一个宝贵的礼物,”小孩子母亲亲了亲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啊。”

燕柔看着她,心里充满最诚挚的祝福。

葬礼结束后,燕柔给团队的人鞠躬:”对不起,我没本事把团队撑下去。但是有生意来,我还是第一个想到你们。老袁,对不起,大元对不起,假正经对不起,非常感谢你们来给我撑腰。”

老袁吐口烟:“你以为我来是为了你那点钱啊?我跟你爸干了这么多年了,什么困难没见过?大家都自己人,一起扛嘛!你说散就散,拿我们当什么了?这不是骂我没良心吗?”

万大元说:“活少就少挣点嘛,我生活要求又不高。”

贾正一说:“我一直以来,也不是全为了写小说才干这个,我是真觉得这个还挺有意思。”

燕柔更加难过,说:“对不起!”

虽然没赚到钱,燕柔还是请大家一起吃火锅。

席间,贾正一喝了一杯酒,又开始诗性大发:“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动人的葬礼,让我想起里尔克的《图像集》:

死亡很大,

我们是它嘴巴里

发出的笑声。

当我们以为站在生命中时,

死亡也大胆地

在我们中间哭泣。”

燕柔低声问他:“喂,你那天是怎么克服恐惧,最后还是去清点了冰柜的?”

贾正一说:”我其实一直都躲在门背后,只是用手机相机镜头把距离拉近看清楚的。“

燕柔一筷子敲在他头上,”这样你也能吓晕?“

贾正一说:”人性哪有这么容易克服。“

燕柔举杯:”经过今天这场丧事,我开始真正觉得,咱们是在做功德。“

万大元也举杯:”来,来,来,明天还要去太平间背死人呢。“

这时,隔壁桌的两个客人纷纷端起碗离座,高喊伙计换位子,还大声议论:”真是晦气!“”大晚上遇到办丧事的,真是的。“”服务员,换桌子!“”算了,换家店。“

老袁把筷子一扔,径直朝两个人走过去。燕柔紧张地看着他。

老袁笑着说:”两位,但愿你们家全都长生不老啊,不然要是哪天遇上了我,说不定让我背到哪去呢。“

贾正一也站起来:”不用等,我现在就给你们奏哀乐,还是舞曲版的。”说着他就拿出手机播放起来。

孙宝兰也走过来,扒开他们:“哎呀,让一让,让一让,我今天刚给死人化妆,还没洗手呢。”

两个人连忙躲闪,匆匆地结完账,落荒而逃。

几个人相视一番,哈哈大笑——在他们也被店老板“请”出去之后。

贾正一的目光突然被什么吸引住了,他回过头,发现隔壁店里一个服务员身影很熟悉,那不是徐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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