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鼎哈哈大笑,道:“你有没有见过落在井里的青蛙?”宋庆道:“见过又怎样?没见过又怎样?”右臂举高,示意众部属上前拘捕。众兵牟见得宋庆气势凌人,以为宝鼎真的束手就擒,不由得目露凶光,手持兵器,迈上几步。宝鼎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微笑着说道:“那在井里爬不岀来的笨青蛙,以为他头顶的那片天,便可以代表整个世界了,宋都头,你好像正是那只愚蠢无知的大青蛙啊?”宋庆面皮青一块,紫一块,提起两只拳头,在宝鼎头上摇来晃去,嘶声喝道:“你说什么?”
朱师爷眼见主子即将受辱,喉咙间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其实他本意是想大义凛然将宋庆训斥一番,无奈嘴巴漏风,铿锵有力的字眼立时成了一滩捧不上手的烂泥浆。急得他搓手跺脚,满头大汗,宛如一只抢不到肉骨头的狗。宝鼎朝他点了点头,显然对他的行为极是赞赏,随即别过脸去,凝视着面目可憎的宋庆,眼中忽然充满了讥讽,可怜,冷冷道:“你的见识充其量和不识大体的村夫泼妇不相上下,若是肯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做人也就罢了,这上蹿下跳的,岂不是害了自己?”
宋庆怒道:“你不想活了?”一对拳头始终不敢落到宝鼎身上。宝鼎拿起空酒杯,宋庆不由自主提起酒壶斟满,宝鼎微微一笑,喝了口酒,道:“你做官多年,可是你懂得官场规矩么?”宋庆冷笑道:“我不懂,难道你就懂?”宝鼎道:“就算我背后的那个人倒了,他的对头不仅会对他的门生赶尽杀绝,而且还会大力拉拢,为其所用。权力斗争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要争取大多数人的拥护,使得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人是要杀的,但所杀的也是对他构成致命威胁的几个人,至于剩下的虾兵蟹将,根本不足为惧,分化瓦解基本就可以搞定,一个也不放过,这个人不是脑子有病么?”
宋庆怔了一怔,道:“谁都知道你是那个人的忠实走狗,你是逃不了的。”宝鼎道:“只可惜我这条狗不是对他最有用的,否则我也不会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做官。圣上没有登基之前,那个人已经替圣上做事。那时七王夺嫡,圣上最不被看好,好多人笑那个人目光短浅,劝他另换主子,那个人不为所动,鞍前马后,尽心竭力。这份忠诚,圣上可是记在心里,只要那个人不做谋反叛国之事,圣上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大对头,恐怕有生之年,也看不到他倒台了。”宋庆有些听不明白了,问道:“既然圣上宠爱于他,为何要经常与他过不去?”
宝鼎道:“因为给圣上办事的又不是他一个人,圣上必须要给其他人面子,只有时不时大骂他一通,说几句要他回家种田的狠话,其他人心里才会感到舒服。但是骂归骂,他的地位何时有动摇过?你听了几句道听途说,便急吼吼的与我翻脸,看来你这个人,脑袋里装的是坨屎,根本就没有脑子。”宋庆目瞪口呆,豆大的汗珠一滴滴从额头滚落,他忽然拿起一碗劣酒,一口饮尽,道:“宋某醉了,胡说八道,请大人多多包涵。”宝鼎冷笑道:“你觉得我还敢相信你么?”宋庆面色极是难看,喃喃说道:“你想我死不是……”
说到此处,他突然跳了起来,厉声长呼,叫道:“你们……竟敢暗算我?”只见他胸口,两肋鲜血直流,三个军汉手执利刃,一滴滴血珠从刀尖落下。这三人异口同声道:“你刺杀朝廷命官,难道不该死么?”宋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厉吼,叫道:“我和你们拼了!”却向宝鼎扑去。他身躯刚动,一军汉从左侧堵上,刀光一闪,将他右臂齐肩劈断,另一军汉接着嗤的一刀,刺入他的后心。宋庆哼也不哼一声,软软的倒下。第三名军汉一个箭步抢上,揪住他的头发,刀锋旋转,割下他的脑袋。众乡民惊得面无人色,失声尖叫。
阿宝叫道:“爸爸,爸爸!”连滚带爬,冲了过来。一军汉咬了咬牙,一刀砍在阿宝脖子上,血花飞溅。阿宝仰面倒下,一命呜呼。宝鼎叹息道:“像你这样活在世上,简直生不如死,唉,早死早投胎,对你何尝不是解脱?”三军汉躬身答道:“大人英明!”三对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宝鼎,眼神灼热,好像在期待得到某种回报。宝鼎大笑道:“你们替我做事,我当然要给你们加官进爵,可是都头的位子只能一个人坐,这该如何是好呢?”三军汉情不自禁握紧手中的刀,凝视同伴的时候,眼中已有浓浓杀气。
宝鼎道:“且慢,你们都是我的得力干将,怎能自相残杀,窝里斗呢?”三军汉道:“请大人明示。”右手仍不离刀柄。宝鼎沉吟片刻,道:“咱们自己人竞争,只有做到公平公正,才能避免伤了和气,大家以后还是齐心协力,推心置腹的好兄弟,是不是?”三军汉还是那句话:“请大人明示。”右手却离开了刀柄,抓搔后脑勺,表情迷茫,显然无法猜透宝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宝鼎道:“竞争是什么啊?就是要看谁本事大,有手段,你们也应该知道,我提拔人的标准是什么,谁能给我带来更多的财富,他就是我左膀右臂,心腹亲信。”
三军汉听得一头雾水,翻来覆去仍然那句话:“请大人明示。”宝鼎微笑道:“比如说马步军都头的职位是杂货铺的一件货品,你们三人同时看上它,那该怎么办呢?当然是价高者得。哈哈。”三军汉咽了口唾沫,急声问道:“大人开价多少?”宝鼎晃了晃张开五根手指。三军汉齐声问道:“五千两银子?”原来宋庆职务是从前任知县花二千两银子所得,如今宝鼎开出五千两银子的价格,实在算不上漫天要价,三人觉得心中跃跃欲试,寻思只要比同伴再多出三五千两银子,马步军都头一职岂非囊中之物?
宝鼎摆手笑道:“是一年五万两银子起,三年一付,概不拖欠。”三军汉面色大变,嘶声说道:“什么?”宝鼎道:“看你们一个个不爽利的孬样,我都替你们脸红害臊。哼,马步军都头赚钱厉害得很,以为我不知道么?为什么青龙山的土匪一直剿灭不了,难道那些人很厉害么?也不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因为他们每年会给马步军都头一笔丰厚的钱财。若是一鼓荡平了,岂非断了自己的财路?为什么本县的地痞流氓特别多?偷盗抢劫的案件特别多?因为他们有马步军都头罩着,他们有胆量肆无忌惮。哼哼,你们财源滚滚,却待我抠抠索索,还把我放在眼里么?”
三军汉低声道:“一年五万两银子,恐怕亏得连裤子要当掉了。大人能否高抬贵手,给属下留口饭吃?”宝鼎冷笑道:“只要动一动脑子,一条条财路不就在眼前么?斧头打凿,凿打木嘛,愁眉苦脸做甚?我是让你们赚钱发大财,光宗耀祖,又不是要你们下十八层地狱。”三军汉见得宝鼎铁定了心,绝不相让,自己此刻又骑虎难下,除了硬着头皮应允,实无它法,道:“属下听从大人的安排。”心道:“你要逼我们得走投无路,我们就去逼着老百姓家破人亡,反正谁也别想过好日子。”
宝鼎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瞟了小颜一眼,笑吟吟说道:“今天本官要务在身,就不搞你出五十,他跟一百,一时半会分不出胜负的那一套,咱们速战速决,一锤定音,如何?”三人满面通红,只觉得心头突突乱跳,暗自盘算该出多少钱,才可以一举成功。宝鼎点头道:“既然你们心无异议,咱们就直奔主题。”三人几乎同时报出价格。一个报六万,另一个报五万五,第三个报十万,便即分出胜负。众人不由得发出一片惊叹之声。输的二人定了定神,强作欢颜,向赢家祝贺。
赢的那人唯恐夜长梦多,吃了几杯酒,返回城里,筹钱去了。宝鼎平白无故得了笔横财,心下畅快,放声大笑。笑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桌子,长长叹息。众人以为他又有损人利己的念头,心里连珠价叫苦,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陈银瓶幽幽的道:“宝大人日理万机,事务繁忙,单枪匹马可是会把身体搞垮的。是我不识好歹,不能替宝大人分忧解难。”宝鼎笑道:“难道你想替我做媒?”陈银瓶斜眼瞧着小颜,道:“她温柔体贴,不像我见异思迁,定然是个贤内助,不会是男人的累赘。”
宝鼎眼中露出热切的神色,道:“她愿意嫁给我么?”陈银瓶笑道:“她若是不愿意,岂非眼睛瞎了么?”大步走到小颜身边,抚摸她的头发,道:“你的命真好。”小颜道:“我……我……”说了两个“我”字,低声哭泣。宝鼎站起身来,冲着长者拱手,意气风发道:“小婿宝鼎,拜见岳父大人。”双腿微曲,似乎要跪下去。长者动作更快,“卟通”的一声,跪在地上,道:“大人能娶小女,小人荣幸之至。”连连磕头。宝鼎道:“哪有丈人拜女婿的,不是乱套了么?”却不伸手搀扶,任由长者额头撞得“嘭嘭”响。
忽然之间,听得有人冷冷道:“你这狗官,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配得上我老婆么?”叶枫一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得魂飞天外,心道:“他怎么来了!”急忙趴在桌上,双手遮住脸孔,似乎醉得不省人事。众人见得一头发雪白的男子缓缓而来,尽管他面容憔悴,衣裳破烂,却有一代雄主,君临天下的气势。众人不禁心中一凛。这男人腰带斜插一只人手,除了岳重天还会有谁?
宝鼎怔了一怔,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撒野?”说话之间,嘟了嘟嘴。几个兵牟提刀扑出,向岳重天劈落。岳重天道:“不自量力。”也不见得他有任何动听,挨近他的三人齐声惨叫,仰面倒下。其中一个脸膛劈成两半,宛如切开的鱼头;另一个喉咙开了道口子,鲜血突突外流;第三个胸部插了把刀,贯穿身躯。他们的刀明明砍向岳重天,谁知道是不是平时亏心事做多了,厉鬼附身,竟然要了自己的性命?
有人忍不住叫道:“中邪了,中邪了!”只有叶枫看得真切,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岳重天双手如闪电霹雳般挥出,在这三人手肘上一推一送。这三人情不自禁,手中的刀猛然回转过来,登时击中自己的要害。岳重天以白羽为食,体力比叶枫充沛得多。另外几个和岳重天相距甚近的兵牟,见不对头,脚底似抹了油一般,顷刻间,退出数步,脱离了和岳重天的接触。宝鼎面无人色,迭声叫道:“不许退,不许退!”声音打颤,难饰惶恐。众兵牟应道:“是,是!”哇哇向前。
岂知离得岳重天尚有几步,众兵牟忽然齐声大叫,跌倒在地,个个眼睛紧闭,好像昏了过去。他们额头皆有个大青包,敢情是刀柄倒转,将自己敲晕。原来众兵牟亦是老油条,此时装死,既逃得掉杀身之祸,又能躲过宝鼎的责罚。岳重天朗声大笑,一步步向宝鼎走近。宝鼎指着躲在桌子底下的朱师爷,叫道:“你去拦住他!”朱师爷无可奈何,只得唯命是从,也不站起,似狗一样向岳重天慢慢爬去。岳重天道:“去你妈的。”飞起一脚,把他踢翻了个跟头。
朱师爷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多半效仿众兵牟的做法了。只不过他好奇心太强,不想错过精彩的一幕,故而眼帘并没有完全合拢。岳重天面带微笑,坐到宝鼎对面,左手直直伸出,往宝鼎喉咙抓去。宝鼎叫道:“等一等,我有话要说。”岳重天左手垂下,手上已多了块肥肉,边吃边说:“有屁就放。”宝鼎拿了个空酒杯,提起他独自享用的汾酒,倒满放在岳重天面前,道:“在下虽然臭名远扬,但终究还是朝廷命官,就算做错了事,也是由朝廷来处置。阁下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岳重天喝了口酒,笑道:“大人是不是在提醒我,我再英勇神武,也是个江湖莽夫,朝廷若想收拾我,简直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宝鼎笑道:“民不与官斗,胳膊拧不过大腿。”岳重天道:“你这个朝廷命官,在我眼里,连条狗也不如。”宝鼎见得岳重天不停吃东西,似乎没有伤害他的意思,绷紧的神经不由松驰,道:“但是我这条狗的主人不是个没本事的人。他最讨厌的是,有人对他的狗不客气。”岳重天道:“你的主子是谁?”宝鼎指头蘸着酒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人的名字。岳重天点头道:“从龙之臣,天下没有比他更硬的靠山了。”
宝鼎道:“你会不给我面子么?”岳重天道:“恐怕我杀了你,那个人也不见得会给你报仇雪恨。”宝鼎面色突变,道:“你胡说什么?”岳重天冷冷道:“你大概不知道,我是他的多年至交,我们经常一起吃喝玩乐。”宝鼎打了个哈哈,道:“你凭什么与他称兄道弟?他的朋友不是达官贵人,便是名满天下的人。哼,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你知道他的府邸朝东朝西?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嗜好?”岳重天又喝了一口酒,吃了些东西,道:“不好意思,我正是那个名扬四海的人。”宝鼎一脸疑惑,问道:“阁下是谁?”
岳重天道:“变革派岳重天。”宝鼎茫然失措,“叮”的一声,酒杯从手中滑落,跌得粉碎,喃喃自语:“这几年岳重天的确和他走得很近。”岳重天道:“变革派近年风头正劲,他怎能不来拉拢我?像他那种层次的人,更需要我这种江湖帮派头领的朋友,因为有些他无法用光明正大手段摆平的事情,可以借我的手处理得干净利落,不留后患。他的麻烦事,我一年少说要给他搞定十多桩。可是你又替他做了什么?又有什么价值?你才智平庸,狂妄自大,气焰嚣张,打着他的旗号,干尽丧尽天良之事。在他心里,你早已是个麻烦制造者,只是碍于自己人的身份,一时下不了手而已。倘若我杀了你,他感谢我都来不及。”
宝鼎听得面如土色,搁在桌上的双手不听使唤的颤抖起来。岳重天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道:“你应该不是他所看重的人,否则不会把你丢在这穷乡僻壤。”宝鼎脸红了红,道:“正因为恩师对我有所期待,才会用心磨砺我。”岳重天道:“你怎么不说没有得力的人替你说话,你没有机会留在他的身边?自古以来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先得春。”宝鼎面皮更红,目光落在岳重天脸上,一动不动。岳重天不理会他,径自喝酒吃菜。隔了半晌,宝鼎忽然跪在他脚下,“咚咚咚”地磕起头来,道:“岳大侠救救我吧。”
岳重天左脚抬起,自然而然的搭在宝鼎肩头上,笑道:“你堂堂朝廷命官,居然向江湖莽夫摇头乞尾,成何体统啊?”宝鼎一声不吭,不住磕头,泪水簌簌落下。岳重天笑道:“你想我在他面前,替你美言几句?在这里做官,无异于流放发配。没有他发话,谁敢将你擅自调动?”宝鼎磕得更加厉害,脑袋快起快落,如一只吃米的鸡。岳重天道:“别人求你办事,你要收取好处,现在你来求我,你准备付出什么?”宝鼎微一踌躇,举起右手,指着面无表情的小颜。岳重天道:“你拿她做人情?我要得到她,你能拦得住?”
宝鼎仰起头来,哈哈一笑,道:“除非你杀了我!”岳重天道:“你以为我不敢么?”左脚使力,压得他骨头格格作响。宝鼎强忍着疼痛,道:“你真的不敢,你若是杀了我,不仅他不会保你,而且变革派也将面临灭鼎之灾。听说岳大侠最近运气不太好,变革派风雨飘零,人心惶惶。岳大侠当务之急,是要采取措施,止住颓势,稳定人心。何必要让我的性命,成为压垮岳大侠的最后一根稻草?得不偿失啊。”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力,与先前心惊胆颤判若两人。
原来他起初听得岳重天的名字,蓦地里想起这些年那个人对岳重天恩宠有加,难免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然而他毕竟在官场混迹多年,经验异常丰富。随即转念一想,像岳重天所领导的变革派,本来就是朝廷潜在的打压目标,岳重天此时动手,岂非给了朝廷剿灭的口实?又想那个人对岳重天好,不过是利用岳重天的力量办事,岳重天老奸巨滑,未必不知道这个道理,之所以对装腔作势,大谈和那个人关系之好,无非是想兵不血刃,不战而胜。宝鼎又想,让出小颜可以,但是他决不能双手空空,一无所获,至少他要拿到对等的东西。
岳重天脸上掠过一丝怒意,道:“你敢威胁我?”左腿却从他肩膀抽离。宝鼎道:“我是在摆事实,讲道理,岳大侠见多识广,不会不知道孰轻孰重的。”慢慢站起,坐回位子。岳重天凝视着他,严峻的脸上不自禁流露惊讶欣赏神色,道:“大人八面玲珑,体贴入微,呆在此地实是大材小用。但是金子总会发光,过不了多久,大人应该可以龙离浅滩,虎入深山。”宝鼎笑道:“自古英雄配佳人,岳大侠名动天下,小颜姑娘国色天香,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对。宝某能亲眼见证这百年难遇的一幕,真是祖上积德,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