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十二年的十一月初三。
这日皇城忽的飘起了雪花来。我不记得这是皇城这么多年来的第多少场雪了,只依稀记得这雪来得像是比往些年早了许多。皇城在全都压在白雪下,不见得有半点生气,一片寂静之下,偶有几声小女儿家的娇声,更衬得宫里沉闷极了,偌大的皇城也只见得人进来,不见得人出去。
我将皓腕搭在新来的小丫头手上,由她衬托着向城墙上走去,台阶不高,一步一步走上去却消得我小半个时辰。我将汤婆子递给她,双手支颐倚靠在城墙上,朝城墙内望去。镶金滚边绘凤朱红的大袄上沾染上白雪,倒显得格外刺目。太阳被层层叠叠的乌云盖住,却有阳光虽是被隐晦着,仍旧有些许盖在身上。
城墙内宫人依旧按部就班的往返于各处。我瞧得久了些,竟忘了时辰,小丫头在一旁竟是倦怠起来,来了睡意。张婆子恰如其分地来了,在一旁闷了许久,终于在我耳旁说道那位留着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估摸着也就是这些个时辰了。
而后未央便来了人请我去过去,也好定夺了后事。
曾经富丽堂皇的未央,如今院子里也是杂草丛生了。随侍的宫人们推开暖阁的门,先将我迎了过去,小丫头又来将我紫金镂花披风退下,九凤攒珠钗摘下,递来新换好瓤子的汤婆子,又换上珊瑚步摇,配着明月珰进了内室。
暖阁中的药味及其刺鼻,我不禁皱起了眉头,许久药味熏得我有些糊涂了,竟开始希望她好起来了。终是待我瞧见她躺在床上,没有一点气血色,便知她是命不久矣。
我在一旁坐了许久,迟迟不见她醒来,我也不急,早些年的时候我便常在黄花宫的门槛上坐着,只盼着她来瞧瞧我,我好向她说些听来的趣事。就那么等啊等啊,她也没曾来过,我便习惯了等不来她的滋味。
今日,我却是等来了她。不知她瞧见我是什么心态。先是一愣,后来仿佛耗尽了残存的力气一般,在原本僵硬冰凉的脸上渐渐漾出一抹笑来,像一朵花一样,她眉眼弯弯,温柔得好似三月里的春风,要将所有的阴霾吹去。
我赶紧定了定神,不让自己被她迷惑了,我知道,这万般风情,千般柔骨之下是一颗怎样歹毒的心。
未央的宫人赶忙递来汤药,我轻尝了少许,便要喂她。我道:“快些喝了吧,试过了,水温刚刚好。”
她却是撑着那抹笑,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轻声说着什么,我弯下腰去听,
“没想到,最后仍是你陪着我。”
我不由得想嗤笑出声,却又怎么也笑不出来,我将汤药放在一旁,让宫人们都退下,我又轻声问她:“你可曾想过有今日?”
她却只是笑着看着我,眼里泛出点泪光来。我知道她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日你可曾后悔过?草草的命你又可曾愧疚过?我变成今日这样你又可曾后悔过?”我语调平缓地问出这些问题,如今她这样,我也没有什么能同她计较的了。
我看见她努力地闭上眼睛又轻轻地打开,没再说什么。我静静地瞧着她,她也静静地瞧着我。渐渐的,她仿佛疲乏起来了,我看见她在同自己挣扎,她努力地想要在多看我一会,可她的精力却逐渐支撑不起。
她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想要触碰我。而后又重重地放下,她合上了眼睛,永远,永远。
她的脸上仍旧持着一抹笑容,端庄的,温柔的。她是宫里人人称赞的皇后,她死的时候只有从小跟她长大的婕妤在她身旁。也只有婕妤知道,她的所有罪恶。她对所有人都很好,可唯独对婕妤除外。
我见她歇了气,便让宫人进来,为她换上之前备好的衣裳。自己则由小丫头搀着出去。
雪依旧在下,我任凭它落在脸上,却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未央的哀声此起彼伏,宫人们匆匆地通传着皇后薨了。皇城的雪却渐渐小了起来。像是要随着她的离去化为沉默一般。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太阳出来了,雪开始微微融化。
我仰头看着天,竟有些站不稳地了。小丫头没办法,只得和张婆子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我回到黄花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