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对我说,别怕,我在。
这是我记忆中,他对我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我曾经最大的期待,不过只是能与他有所交集,哪怕一句客套到不能再客套的、仅仅隶属于同学之间的寒暄。
而如今这般场景,在当时的我看来,实在是一种奢望。
我默默擦去无人察觉的泪水,停止所有多余的思绪。
此时此刻,我不过是一个他眼里急需疏散的陌生民众,是一份亟待解决的任务。
耳边的风声,身后的爆炸声。
他拉着我的手腕,疾步在港市交错纵横的逼仄小道上。
我艰难地踩着高跟鞋,速度实在受限。
“等等。”我倏然开口。
他停下转过身,投以疑问的目光。
我挣掉他的手,迅速弯腰去掉碍事的高跟鞋,随后直起身来。
“好了。”
说罢,我立刻向前跑去。
然而没跑几步,腰部便被一股不容挣脱的力量揽住。
尽管了解身边潜在的危险,而这也不过是一种保护动作,但心跳仍然不争气地漏了一拍。
“怎么了吗?”我抬头看着他。
只见他蹙眉低头。
我循着他的视线低下头去:小巷里昏暗的灯光下,依稀可见白皙的脚与黑漆的地面所形成的强烈对比。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般的落在我的脚背上,引起一股莫名的灼烧感。
而后,他转身背对着我。
“上来。”
在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之后,我突然庆幸这模糊的灯光能够藏起我脸上的红晕。
“不,不必了。”
我下意识的想要逃避,作势就要向前跑去。
“啊——”我失声道。
几乎是一瞬间完毕的动作:他一只手捉住我的腰,另一只手停在我双膝处,再一起身便轻而易举的将我抱起。
我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
视线再往上移,依次经过他的喉结、唇、鼻子,最后是他的眼睛。
下一秒脑子忽地一片空白,全身僵住。
因为他也在看着我,眼里似乎只有我一人。
他说。
“抱紧我。”
2
其实我在想,我怎么会认出他呢。
明明时间已经过去了近十年,明明他的声音已在漫长的时光里逐渐被我淡忘,明明连他的照片我都未曾都过一张。
可偏偏只要一眼,我便能万分笃定。
我记得他的眼睛。记得他运球上篮时眼里的坚定,记得他低头写字时眼里的专注,记得他嬉戏玩笑时眼里的热烈。
我全都记得。
在那段黯淡的时光里,少年眼里迸发出的光亮,明媚了我整个青春。
十年,带走了他身上的稚气与青涩,唯独那双眼睛,坚定、专注、热烈,一如当初。
我只是觉得,再没有人能像他一样。
所以我才能那样笃定。
3
展昭柏抱着我,穿梭在巷子里。
我似乎无法感受到外界的情况,唯独他坚实的臂膀、胸腔里的心跳、沉稳的喘息,在我脑海里无限放大。
可我很难不想起当年那个身形瘦削的少年。
要吃多少苦,才能变成如今这样能给人十足安全感的他。
军人,又该多苦。
对于这样一个神圣的职业,我只在幼时听父亲提起过一二。
思绪纷飞间,混乱也渐渐被抛在身后。
周遭环境安静下来后,我才忽地回过神来。
G酒店——刚好是我预订的酒店。
展昭柏停住脚步后,还未等他有所动作时,我便迅速跳出他的怀抱。
我努力作出一副与平时一样淡然的模样,对上他的眼睛。
“谢谢。”
一句客套的“谢谢”之后,我便迅速撇开视线。
我只是实在没有勇气,怕多看一眼,那些汹涌的情绪便会瞬间释放,表面上维持的冷静淡然作派便会瞬间溃解。
太多了,我想说的。
可到了嘴边,只剩一句公式化的道谢。
展昭柏只是站在那里,我也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背。
地面上的凉意,无声的回应,以及今晚一直莫名其妙堆积在鼻头的酸涩,都让我这么多年总是毫无波动的情绪一点点溃不成声。
“呼叫A队,呼叫A队——”
打破这静谧的,是展昭柏腰间对讲机里传来的声音。
“这里是A队。”
我听见他开口,声线一如在酒馆里那般,理性冷静、毫无起伏。
“B队已完成任务,请予以指示。”
危险已经解除了,他也该走了吧。
其实我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我还能遇到展昭柏。
那三年一结束,我就做好了永别的准备。
这么些年,我从未向任何人打听过他,也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他。只是因为,我从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去窥探他的生活。
也许是自卑在作祟,我也不愿理会了。
可当相遇的这一天突然到来后,我却无法再像当年那样决绝的跟他“永别”。
我以为那么多年过去了,我总会遇到其他像他一样的人,而他也许不再会是当年那个热烈、肆意的少年。
我也总拿这套说辞麻痹自己。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确遇到过许多有他影子但却没有一个能够比得上他的人。
而他却还是他。
我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是真的“永别”,我只知道我实在是难过自己的不争气。
时至今日,展昭柏仍是唯一令我心生悸动的存在。
“谢总!”
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转过身看去,便看见刘君宇满脸焦急的跑向我。
“呜呜呜,谢总,”刘君宇眼里泛起泪花。“你一个人在外头,我看到港市暴乱的新闻时都快吓死了呜呜呜…”
我有些无奈的看着她,拭去女孩眼角的泪水。
“好啦,我这不好好的在这吗。”
对讲机里的呼叫再次传来。
“呼叫A队,呼叫A队,B队已完成任务,请予以指示。”
刘君宇用好奇的眼光看向我身后。
我转头看向他,他也就那么看着我,随后开口。
“归队。”
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
这是第多少次了?我永远只是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然后看着他走远、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数不清,我只知道每一次,我都没有勇气上前。
我也知道,这一次,或许真的是永别。
“等等!”
仿佛是作出了我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勇敢决定,满心满眼竟然全都是空白一片。
展昭柏停住了脚步。
而他的一举一动,在我眼里都在做着慢动作——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暮色与街道的灯光在他脸上分割出一道明暗交界线。
展昭柏。
我是谢意,你记得我吗。
就这么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一句话,在我嘴边疯狂徘徊着,却再难说出口。
好像光是叫住他,就已经花光了我所有勇气。
他望着我,对讲机里仍在不断喊着。
我像是认命般,放开了攥紧的手,自嘲般的笑笑。
“谢谢,真的…”我看着他,势要将他的眉眼刻进骨子里。“十分感谢。”
千言万语,只有一句客套到万分生疏到道谢。
与那些看着他背影的日子如出一辙。
他渐渐淡出视线,再一次消失在我触手可及的远方。
可我却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4
回到酒店后,我赶走了仍是一脸不放心的刘君宇。
我慢慢挪步到落地窗前。
将自己丢进沙发里后,我望着窗外不息的川流静静地发着呆。
脑子里一片混沌,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全部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是陌生又熟悉的情绪。
而这是他出现后所特有的。
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它们对我还是这般不离不弃。
我总是那样信誓旦旦的说着:人可以往回看,但是只能往前走。
可我从未做到过。
我瞒着所有人,甚至瞒过了大多数时候的自己,悄无声息的喜欢了他一年又一年。
靠近又不敢,放弃又不舍,反反复复挣扎了这堪堪二十八年人生的大半辈子。
我从来都没有这么讨厌过自己。
谢意,你真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