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树民强压心头火,
“小诸葛”悔恨放悲声。
郑树民从何万年家出来,走出部队大院后,没有直接回农场,而是借着月光,沿着一片已经被收割完了的玉米地边来到小河边的小杨树林子,一阵阵秋风吹得树叶沙沙沙的响,他的心情如同这树叶一般乱纷纷的往下沉。他一头钻进小树林子里,躺在厚厚的落叶上,任凭树叶落了他一头和一身,全然不顾,思绪万千。
郑树民和高卫国是同一个生产大队的,现在又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当年参军时,他们大队一共来了6个兵,新兵连训练时唯有他和高卫国被分到同一个班,并且还是住在上、下铺。新兵连训练结束后他们一个大队的其他4个人都被分配到别的部、系里去了,只有高卫国和他被分到院务部、警通连。
高卫国他一米六多一点的个头,你别看他长得不怎么样,但他的文化水平却很高,他是他们这6个兵中文化最高的。他的后脑勺子特别大,人也非常聪明,战友们开玩笑说他这脑袋里装的全是智慧,于是送给他一个绰号……“小诸葛”。
刚来到部队的时候,郑树民看见战友们都往家里写信报平安,他也买来了笔和本儿,可是他什么都不会写,于是他很是难为情的对着下铺的高卫国说:“老高,我也想往家里写一封信,告诉我爹妈咱们在部队里吃得饱,穿的暖,也不干活,只是每天训练走路、跑步,一点都不累,总之在部队里一切都挺好的,让他们不用惦念。可是我一个字都不会写,你能教给教给我怎么写吗?”
“好吧!你下来我教给你怎么写。”高卫国说。
郑树民翻身下床,坐在床头柜边,高卫国一个字一个字教了他一个多小时,直到吹熄灯号,他总算把一封三十几个字的家书写完。
高卫国见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于是问他:“老郑,你没有上过学吗?”
郑树民回答说:“我上过一年的学,上二年级时,就赶上‘**’了,我们屯子里的学校就一个女老师,校长和老师就她一个人,‘**’一爆发,有一帮人说她跟生产队长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就把他们俩抓了起来,白天给他们俩的脖子上挂上破鞋底子,批斗、游街,晚上把他们俩关进一个放满了水的羊圈里,说让他们尝一尝坐水牢的滋味儿。女老师的丈夫跑到公社里去告状,说有人把他老婆平白无故的关进水牢里,你们要是再不管的话就要出人命了。公社派出所来人一看,真是无法无天了,便把那个带头的人抓了起来,后来把他真的关进监牢狱。女老师得救后,再也不教我们读书了,我们那个屯子的学校从此也就黄了。后来要上学,就得到大队那个屯子里去,也就是你们住的那个屯子。从我们那个屯子到你们那个屯子有10来里的路程,我上了两天学,嫌路太远,也就不去念书了。我在家里玩了一年多,后来我爹就让我跟着大人一起下农田地里干活。这一干就是六、七年,上学时学的那点东西早都被累跑了。”
“那你应该学过拼音吧?”高卫国问。
郑树民答:“学是学过,但是也早都被忘干净了。”
高卫国说:“你只要是学过,那就有基础。我告诉你,明天你去街里的《新华书店》买回一本《新华字典》来,我教给你学习拼音,教给你怎样查字典。你只要是学会了怎样查字典,那你就找到真正的‘老师’了。”
郑树民在高卫国的帮助下很快就学会了拼音,学会了怎样查字典。从此后他一有时间就捧着班级里的报纸看,把不认识的字一个一个通过查字典查出来,认真的记在笔记本上,然后标上拼音。就这样,他的进步特别快,两个月的新兵连训练还没有结束,他就可以不用求助任何人自己写信了。
新兵连训练结束后,郑树民和高卫国被分配到警通连。高卫国有文化被分配到通训排、电话班;郑树民没有文化被分配到警卫排、警卫班。一年以后,他们俩又同时被调到炊事班。高卫国是因为在业务之外经常和地方上的电话局的一个话务员联系,被班长发现后,说他和人家小姑娘谈对象,所以把他调到炊事班去烧火,当上了“火头军”;郑树民是因为犯关节炎病,走路一瘸一拐的,班长说他这样站岗有损军人的形象,于是把他调到炊事班去喂猪,当上了“猪官”。做饭、喂猪是每一个当兵的人都最不愿意干的差事,因为,一旦被家乡人知道某某人当兵后是在部队里做大饭或者是喂大猪的,也就被贴上了最没有本事的标签。但是,炊事班里面的工作也是全连队里最清闲的工作,不用每天出操,也不用参加训练,业余时间特别多。
郑树民自从被调到饮事班后,更加点燃了他学习的热情。他害怕影响战友们的休息,便起早贪黑的在他喂猪用的板棚子里学习文化知识。有时间还能和高卫国学习下象棋,打乒乓球,向他请教各方面的知识。有一天中午吃完饭,高卫国来木板棚子找他下象棋,他问:“老高,三分之一是什么?”
“连三分之一是什么你都不知道,你也太完蛋了吧!”高卫国很藐视的说。于是他从树上掰下来一个树杈,对着他说:“这是一根木棍,把它分成三段,其中一段就是三分之一。”
郑树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么简单呢!”于是他对高卫国说:“我14岁那年干农活把我累得要死,我跟我爹说要去上学。我爹拗不过我,便应允了,他说我都十四、五岁了,都长成大人了,和一、二年级的小孩坐在一起不好看,要上学就直接去上五年级吧。后来我就真去上五年级了,上学的头一天,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圆圈在其中画了两三道杠杠,再讲三分之一。我站起来问:‘老师,三分之一是什么?’老师薅着我的耳朵把我拽到黑板前,用教鞭敲着黑板上的那个圆圈说:‘这就是三分之一,知道了吗!’第2天我就不再去上学了,从此我也就不再敢提上学的事。”
高卫国哈哈笑着说:“这回你知道三分之一是什么了吧!”
有一天他们俩正在下象棋,忽然听到大墙外传来呼救声。他俩放下象棋便跑出了木板棚子,高卫国让郑树民蹲在大墙边,踩着他的肩膀头蹬上了大墙,他往外一看,一个大水坑边站着三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在大声喊“救命”。水坑里有两个小孩在拼命的挣扎。高卫国不顾郑树民便翻过铁丝网跳了下去。当郑树民找到平时用来挑猪食用的扁担,把它支在大墙上,跐着扁担蹬上大墙,跳过去后,高卫国已经把那两个落水的孩子救了上来。他们俩分别把两个落水的孩子倒空着,挤压出灌进肚子里的水后,这样那两个孩子才慢慢的苏醒过来。村里的人知道后,敲锣打鼓的给学院送来一面锦旗。学院领导为了表彰他们俩的救人事迹,给高卫国记个人三等功一次,给郑树民嘉奖一次。不久后高卫国被调到军需处农场工作。一年以后,郑树民也被调到军需处农场。他们俩的表现特别好,先后在农场都当上了班长。就这样他们俩经过多年在一起的摸爬滚打,已成了比亲哥兄弟还要亲的好朋友加战友。
郑树民走出小树林,拍打掉头上和身上的树叶,站在小河边,望着潺潺的流水,心想:真是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要不是因为我亲眼看见那封匿名信,谁说啥我都不会相信这封害死人的匿名信是他高卫国写的。平时高卫国我们俩好的像一个人似的,他却在我最最关键的时候从背后捅了我一刀,害得我这么多年的努力泡了汤,这要不是何处长他为我隐瞒真情,我还不知道要受到什么处分呢!
郑树民想到这便要去找高卫国,他要薅着高卫国的衣服领子,问他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下如此黑手?他刚走到高卫国的宿舍,便想起同何处长临别的时候他的一再叮嘱,千万不能把今晚的事透露出去,并且还要和他高卫国搞好团结。
郑树民强压怒火回到自己的宿舍,同志们早都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吃早饭时,郑树民还和以往一样坐在高卫国的旁边。吃完饭,在回宿舍的路上高卫国问:“老郑,你昨天晚上急匆匆的吃完饭去哪儿了?”他看郑树民没有答,又说:“我想找你去打乒乓球,到处找你,没找到。”
郑树民说了一个谎:“我内急,上完厕所后我便到河边的小树林里转了转。”
“离上班时间还早着呢,上你宿舍里咱们俩杀一盘象棋如何?”高卫国看了看手表问。
郑树民满不在乎的说:“杀就杀,你个臭棋篓子,难道我还怕你不成!看我怎么杀你个片甲不留。”
“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你可别忘了你下象棋还是我教会的。谁能杀谁片甲不留,那咱们得走着瞧。”高卫国不甘示弱的说。
于是,他们俩来到郑树民的宿舍,摆上象棋便杀了起来。当高卫国的一个车突然砍掉郑树民的一个士后,郑树民赶紧缩炮进行防卫。郑树民说:“老高,你这一手可真够凶猛的!直接来了一个大刀剜心!”
高卫国不无遗憾的说:“老郑,你这一手缩炮也是出奇的妙,既挡住了我的进攻,又暗藏杀机。”
就在他们俩个杀得难解难分之时,苏光明派人来叫他俩到场部开会去,这一盘棋还没分出胜负,他们俩便去厂长办公室了。
一天晚饭后,乒乓球室里的灯火通明,郑树民和高卫国正在你推我挡的打乒乓球。“老郑,听说大院里咱们黑龙江的这一批兵又有三个被提起来了,听说干部服装都发下来了,你知道不知道?”高卫国问。
“不知道!”郑树民淡淡的答,可心里就像翻江倒海般的难受,然后反问了一句:“怎么,你羡慕、嫉妒恨人家啦!”
“穿上四个兜的军装就是军官了,能不叫人羡慕吗!要说嫉妒恨吗,也还真有那么一点。向×××是院长的警卫员、×××是政治部的通讯员,咱们比不上他们,像孙××那样的说话连舌头都捋不直留(口痴),就是因为在系食堂干了几天的上士,也被提起来了,你说能不叫人嫉妒恨吗!你说他为学院建设做出过什么贡献?只会把食堂里的好东西往他们系里的领导家里送,真tm是能干的,不如会溜须拍马的。”高卫国很是懊丧的说。
“那你为什么不学一学溜须拍马?”郑树民带着嘲弄的口气刺激他一句。这时正好高卫国推过来一个高球,他狠命的抽了他一大板。高卫国哪里能接得住!
高卫国捡起球,一边发球一边说:“我是想溜须拍马,可是我没有那个方便的条件呀!不像你,你冷库里的东西多得无数,你为啥也没交下几个领导呢?”
郑树民说:“我冷库里的东西是多的很,可我哪里敢随便拿着去送给人。那要是被哪个小人发现了,还不得告我的黑状,让我去蹲‘八离子’(监狱)。”
高卫国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莫非他已经知道了什么?但仔细一想,不会的。就凭他那见火就着的脾气,他要是知道是我写匿名信告他,害得他没提成干部,他都敢拿刀子捅了我,即便不用刀捅我,但也决不会这么平静。这时郑树民放过来一个高球,他心不在焉一下打空了。
“这么好的球你都没打到,你在想什么美事呢?”郑树民见他无精打采,使问。
“我能有什么美事可想,”高卫国停下手里的拍子,接着说:“我是在想上一次那些小鸡仔的事,事后,苏厂长对我说,可能是你给它们喂药喂多了药死的。我说不可能,我证明我接班后你没给小鸡仔喂过药。后来他说,可能是你白天给喂的药。”
“我白天给没给小鸡仔喂药,他一问喂鸡的王干事的家属老李不就知道了吗?我总不会偷偷的给小鸡仔下药,故意药死它们吧!”郑树民愤愤的说,紧接着问道,“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是谁的责任,不是谁的责任,都已经无所谓了。你现在还提这件事儿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今后你一定要和苏厂长搞好关系,有一次他对我说,说你往家里邮钱、邮药、还有书,说你经济上一定有问题,很有可能是借给农场里的猪、鸡治病买药的机会贪污了公款,否则你哪儿来的那么多的钱。”高卫国手里拿着乒乓球也不发,接着说道:“因为咱们哥俩不错,所以我才对你说这些。你可千万不能火燎毛的脾气上来去找苏厂长。”
郑树民心想:真是太可恶了,自己干了缺德的事儿,还想要转嫁给别人。他真想过去狠狠的揍他一顿,但是怕把何处长给他看匿名信事情捅漏了,于是冷冷的说:“谢谢你,老高!要不是你提醒我,我还真不知道这些事。”他把球拍收了起来,接着说道:“我也累了,咱们就别打了,好吗?”
高卫国说:“好吧!也快要到睡觉的时间了。”
于是他们收拾好乒乓球和球拍,关上灯离开了乒乓球室。在回宿舍的路上,高卫国发感慨的说:“一晃儿咱们已经当六、七年的兵了,如果再没有什么说道,等过了年儿老兵退伍时,咱们很有可能就得土豆搬家……滚球子了!”
郑树民说:“退伍不退伍是上级领导说了算,咱们是当兵的,就应该听从组织上的指挥,你说对不对?”
这时熄灯号已经吹响,高卫国最后又叮嘱一句:“老郑,你可千万不能把我今晚对你说的话去找苏厂长对置,那样的话你可就把我装进去了!”
郑树民冷笑一声说:“放心吧,老高!就凭咱们哥俩这么多年的交情,我再怎么无情也不能把你露出来,让你难堪,对吧!”
高卫国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感觉到内心非常惭愧, 嗨!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脑袋瓜子一冲动写那封匿名信告郑树民,害得他没提成干部。关键是信上给郑树民列出的缺点错误主要部分都是苏光明说给他的。苏光明知道郑树民有这些缺点错误,他为什么不直接向领导汇报,而偷偷的对他说,这是为什么呢!郑树民他有缺点、有错误应该在会议上给他指出来,当面批评他才对,即便是要写信告他,也应该把自己的名字签上才对。政治部收到这封信后,他们是没有人能认出来是谁写的,可是他们要是把这封信转到军需处来,军需处的领导一看字体就能认出来是我写的,他们会认为我这是躲在暗地里放黑枪,是孬种,是小人,那么他们还能让我在部队里常干下去吗!更可怕的是,军需处里的领导们都对郑树民有偏心眼儿,万一他们谁要是把那封信给郑树民看了,那可怎么是好。将来我们回乡后,两家人同在一个屯子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那以后我们俩的关系还咋往下处啊!想到这儿,他重又爬起来,悄悄的穿上衣服,走出农场大门外,来到小河边的那片小树林子里,捶胸顿足,狠狠的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然后捂着头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他越想越后悔,越想越觉得是被当“枪”使唤了,真是愚蠢!愚蠢!太愚蠢了!
第2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