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看到年迈的母亲用她那粗糙的手抹眼泪，还有姐姐，姐姐头上都有白头发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就那么容易翻版成了中年时的母亲的形象。他一时忘了自己身处在何地，忘情地伸手给母亲，老人急忙捧住，又急切地说着什么。他摇摇头，老人说什么？他听不见。转头看看姐姐，伸出另一只手，姐姐也赶紧捧起来，张着嘴，他也听不见姐姐嘴里发出的声音。如同没有调好频道的电视，只见影，不见声儿。
难道这是忘乡台？不然，几年不见的母亲、姐姐何以出现在眼里？迷信传说人死之后，投生之前都要在望乡台上站一站，最后看一眼家乡、亲人，然后走过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忘掉前尘往事，忘掉家乡过往，才能再世为人。往前看为望乡，回头就要忘乡了。
他哭了，他不想就此忘乡，不想放下还没过够的大好人生，不想如那条手机短信中所说：死了后，会有人花你的钱，住你的房，玩你的女人，睡你的床，还会撕掉你的照片，打你的娃！
Emma在哪儿？为什么不见她？还有儿子。望乡台上会见到所有的家人，不成是他们已经成了别人的家人，所以我已经看不见？
“Emma！”他低声叫。
“我在这儿。强哥，我在这儿呢！”Emma的脸浮现出来，眼泪模糊地望着他。他欣慰地笑了：“看见你，真好！”
能听见声音了，不仅别人的，自己的声音也听见了。
“是，强哥，真好！”Emmar的泪断线珠子一样滚落，他举起手想抚摸一下她的脸，一下没抽出来，母亲的声音在说：“别动，不能动！”
是了，在母亲面前不能对媳妇太亲热，她老人家起根儿就看不上这个媳妇，一个城市娇闺女，吃不得苦，受不得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点点小事儿就招老公来办，哪像家里那些身强力壮的媳妇子，里里外外一把手，家里堂上灶下样样拾得起放得下！
“强哥，你要什么？”Emma自己抹去眼泪，也给他擦掉沖溢而出的泪水。
“儿子，儿子在哪？”李强觉得喉咙发干，听自己的声音说不出地刺耳。
“儿子没事，在姥姥家。”Emma努力想微笑一下，只是止不住眼泪一波波涌出。
为什么？李强用力甩一下脑袋，有哪些地方不对头！儿子在姥姥家？儿子为什么会在姥姥家？无论家人在何处，站上望乡台都该看见，没听说在姥姥家就看不见。一个陌生面庞出现在他眼前，他不认识，努力眯起眼看也看不清，只有一片浅蓝色的，不，是浅绿色的衣影晃动。这是谁？没听说会看到陌生人？或者不是陌生人，是自己忘记了的生命中的某个重要，应该重要的人？
绿色？李强的心狂跳，某个痛彻心扉的不堪记忆给硬生生扯出来，绿色？他猛地挥手向那个绿色的影子狠狠砸去。
虚幻中，一切如真，又似假，传说毕竟是传说，不会真的能一一对应，这濒死体验也曾见过许多说法，不是每个都相同，自己这又算是新的一出吧？如此，那传说里也有真的，比如飘乎的上升，失去知觉前感受到的气味，望乡台上看到的景象，等等。
又是那张陌生的脸闪进视线，还是一样的模糊不清，整个脸都笼罩在那种绿色中。绿色！又是绿色！死也摆脱不了她们的纠缠吗？他摆着头，觉得手又被固定住了，而且胳膊上传来一阵刺痛，似乎是什么东西深深地扎了进去。
“滚开，别碰我！滚开！”他低吼。Emma俯身，体贴地贴近到他视力所及的眼前：“别动，强哥，一会儿就好了。”
“马上做吧！”陌生的声音传来，直觉是那个令人厌恶、恐惧的绿色陌生人说的，“外面看不出，并不意味着脑子里没有受过撞击。这种狂躁很可疑。”
“是，宝贝儿，做一个放心。”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是个女人。
宝贝儿？谁呀？谁是宝贝儿？母亲去哪儿了？姐姐呢？还有Emma？怎么只听见声音，不见人了？频道又转了？或者望乡结束，就要忘乡了吗？
不能回头走，站这儿不要动！
“Emma！Emma！”他叫。
“强哥，我在！强哥，别急，我在这儿，很快就好了。”Emma温柔的手盖到他的额头，轻轻抚摸着，“强哥，没事的，我在这儿，没事！”
“Emma！”他再叫，“渴，喝水。”
“好的，喝水！马上就喝水。”Emma急切地说，“姐姐，拿水来。吸管，吸管，抽屉的塑料袋里。”
吸管？塑料袋？
李强脑子不够使了，不会地狱中也有塑料吸管？他挣扎着又睁开眼，Emma的半张脸冲着她，一缕长发搭下来，扫到他的脸上。
好痒！
好香！Emma的香味儿，香体露混合着她的体味，特有的，没有别人能替代的味道。他贪婪地深吸一口气，不想被嘴里的水大大地呛了一口。
“呀，这是怎么了？”似曾相识的一个声音。
“没事，喝快了，呛了！”Emma解释。
微风吹过，好像是几个人都围上来，Emma的味道没有了，鼻子里传来几股杂味儿。
谁呀？体臭这么明显！还有一种清淡的花露水味儿，比一般人用的上海“六神”要淡，清雅的风格类似。还有，还有一种味道，是人的体味吗？不太像。也不是香水儿，太怪异。是不是在哪儿闻到过？
在哪儿？
是某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应该没错！这股味道在移动，夹杂在那体臭和花露水中，遮住了Emma的气味。
“Emma！”他猛地一挺身，直直地坐了起来。
“啊”地一声，他强睁开双眼，周围一圈惊讶、惊恐、惊喜交集的面孔，有几个人还用手捂着嘴巴。
Emma一下扑上来：“强哥，强哥，你醒了？你真醒了？”
是的，醒了！他没死，地狱中不可能有那么真切的感受！他大口喘着气，无力地说：“眼镜。”
醒了，就要看清楚周围。Emma赶忙拿过他的眼镜：“强哥，先戴这个吧。你那副不知掉哪儿了，警察没找着……”
“警察？为什么？警察？”李强觉得觉得迟钝了。
“强哥，你失踪了好几天，我报警了。是警察找到你的。”
李强一把抓住Emma：“不要报警！Emma，求你了，不要报警！”
Emma给吓住，李强的声音变得这样陌生，像另一个人，看着她的双眼里显现着极度的恐惧，不由自主地点头：“好，好，强哥，不报，不报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