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星身前,被长刀深钳入腹的魔卒终是瘫倒在了地上。
庞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开始阵阵抽搐,身下不住淌出的鲜血在寒夜里蒸腾出热气,缓缓渗入了戍北坚硬的土地。
身后,兵刃相击的声音还在持续。
他回过身去,发现敦格勒那边的战斗也已接近尾声。
自跪倒的那一刻起,持斧的魔卒便再也没有寻到起身的机会。
被鲜血浸染的皮肤早已辨别不出原本的青灰色泽。
但他仍在挥舞着斧头,却因失血过多,视线已然模糊,甚至连袭来的刀刃都已看不清楚,软绵绵的手臂也愈发显得无力,挣扎完全是出于求生的本能。
奈何这一切只是徒劳,随着他的抵抗越显力不从心,戍刀命中的次数随之成倍增加,不住地在他身上留下纵横交错的伤口,每一道都深可及骨,翻卷的伤口渐渐呈现出衰败的灰白,那是鲜血即将流尽的状态。
月沉了,夜尽了,东方微曦。
辰星舒了口气,暗叹这一仗终于算是打完了。
对他而言,这场仗规模不大,也并不艰难,但复杂程度却绝非江湖决斗,门派之争所能比拟的。
江湖上的争斗虽然大多数情况下并不讲究拼个你死我活,而是分出胜负即可,但也不是没有以死相争的时候。
他也经历过既分高下,也决生死的比斗,但远不如今日战场上的这般惨烈。
好在之前有过闯荡江湖的经验,来之前也在心理上设有对应的防线,否则决计做不到如此坦然。
但他的心里却一点都不坦然,他杀人了。
他之前不是没杀过人,但那是在敌我立场绝对分明的时候。
同样是戍北的军士,在北卫城阻挠自己等人逃出生天时,即便把对方全杀光,他心里也不会起半点波澜。
但面对异族,对方身份易做了自己的袍泽,那么即便要刀刃相向,也应是在此间战事了结之后。
可他当场就把对方给斩成了两段,他的心里充满了愧疚,也成了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呜——
有什么东西飞过来了。
辰星双手一捧,下意识地接住。
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一颗血淋淋的魔卒头颅。
硕大的头颅面部扭曲,怒目圆睁,咧开的嘴里獠牙狰狞。
辰星吓了一跳,一把将头给抛了出去,抬头便看见走过来的敦格勒将将放下了手。
“你做什么?”
辰星怒道。
“俺才要问你!若不是俺赶来的及时,你还能站在这里问我话?”
敦格勒也怒道。
辰星闻言,不由得低下了头。
他迟疑了好一阵,还是决定坦白:“我杀人了。”
敦格勒脱口而出:“他们不是人,是畜生!”
辰星摇了摇头,道:“我说的不是魔卒。”
敦格勒一愣,迷惑不解。
辰星面色痛苦道:“我杀了一位边防军士。”
敦格勒默然地看着辰星,没有说话。
他深知在战场之上,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出现,面对着面露狰狞的敌人,死状惨烈的战友,狰狞可怖的武器,不绝于耳的哀嚎怒吼,四处喷溅的鲜血,散落遍地的断肢残骸五脏六腑,闻之欲呕的浓烈血腥,无一不刺激着场内之人的五感,折磨着他们的精神。
他见过很多身处其中,情绪因此崩溃的人。
他们有的会突然放下武器,不顾周遭强敌环伺,一边呼喊着阿妈一边埋头痛哭;
有的会不分敌我,胡乱地挥舞武器,将所有近身之人砍倒;
还有的,会不顾一切临阵脱逃,明知上前迎敌或许还有得活命,可一旦后退被督军发现,则必是一死,即使侥幸逃脱,也会被全国通缉,捉到后军法处置也是一死,可逃离战场,却是他们当时仅存的想法,因为对他们而因,即使是死,也好过身处人间地狱。
你或许可以唾弃他们的懦夫行径,但不能否认,这也是人性的一种体现。
上战场,考验的从来都不是你的本事有多大,杀的敌人有多多,而是经历过这一场地狱般的历练后,能不能调整好心态,重拾本心,并有决心再次踏上这片人间炼狱。
敦格勒知道,辰星与他们的情况不一样,但还是那句话,身处战场,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所以,他不想知道,也不想追问缘由。
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愧疚,但也没有资格愧疚,因为有死人的意志,需要他们背负。
咚!
敦格勒朝着辰星的胸口重重砸了一拳。
“咳咳......打得好。”
辰星被这一拳打的连连后退,险些仰面倒地,好容易才稳住身型,却忍不住捂着胸口连连咳嗽。
敦格勒打自己是应该的,自己杀了他麾下的边防步卒,对方怎么对他,他都无话可说。
“打你一拳好受点了?”
敦格勒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辰星看向敦格勒,不由得一愣,从敦格勒的语气中,听不出丝毫怪罪的意思,甚至连埋怨都没有。
“所以说你们这种初上战场的新丁最是麻烦,上战场哪有不死人的,这也怕那也怕,你要知道,你能活下来,你姐姐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敦格勒眉头一皱,满脸不耐道。
“可我......”
是啊,自己是活下来了,可那是因为自己杀了袍泽才活下来的,他的愧疚之感并没有因为这一拳和敦格勒的一番话而削减半分。
“可什么可,你是不是觉得你本事大,凭你穹隆山少主的身份,一旦出手,便什么都能摆平,我告诉你,在战场上,歼灭敌人才是所有人的共同目标,也是唯一目标,不论过程如何,手段如何,没有那么多的光明正大,这是一个只看结果的地方,其他的事,你做不到,也管不了。”
敦格勒彻底不耐烦了,语带鄙夷道:“俺把他们派上战场,目的是让他们活下来么?我即使再怎么精通兵法,擅长布阵,可,能保证每一个人都能活下来么?别说你,也别说我,即便是当世人皇又怎样,一个人要是命里该绝,不用上战场,喝口水也能呛死,这你能管得了么,我能管得了么,他能管得了么?”
辰星不说话了。
确实,正如敦格勒所言,当时的情况下,自己确实管不了许多。
他看得清楚,被抛向自己的军士是魔卒从地上捞起来的,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他要么是重伤垂死,要么是畏惧装死。
但这些都不是关键,从他被丢向自己的那一刻起,他便已没了活命的机会。
因为,无论过程是被自己当场斩作两段,还是自己及时避让,他也免不了摔在地上,被后边赶上的骑军踏成肉泥的下场。
他虽然想通了,但心里仍旧有些不是滋味。
嘭!
一声闷响。
敦格勒照着自己胸口也来了一拳,这一拳打得他甚至喘不过气来,连咳嗽也做不到,显然比打辰星的那一拳更重。
辰星愕然看着他。
敦格勒费力地喘息了片刻,道:“若要说惭愧愧疚,那俺的人死了,俺比你更痛心,更可惜。
俺也怪俺自己,如果能早来一步,如果能提前预知,如果不遇见你们而是参与巡防,那他是不是就不用死?
可有用么?
有如果么?
若能保住这一片防区暂时的安宁,让魔族的入侵付出代价,死便死了,这不就是俺们的使命么?
战场从来都不是讲人情世故的地方,而是讲价值,你能独战两魔,死的那个能么?
所以你活着,他死了。
说的残酷一些,为什么将军可以不必亲临前线与魔族以死相搏,为什么可以躲在后方发号施令?
因为将军活着,就有胜利的希望,将军死了,这片土地也就沦陷了。
那么城可能会破,国可能会危,民可能会亡。
民若亡了,便什么都没了。
可俺仍旧选择了前者,即使被其他将军屡次责问,俺依然不改。
因为俺的心里也有道坎,和你一样,觉得自己若是不亲自杀敌,那么死在战场上的兄弟便是俺的过错。”
辰星看着敦格勒,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对方竟然背负了这么多。
敦格勒喘着粗气,续道:“不要怪罪你自己,因为带上你是俺的决策,你质疑自己,便等同于豆丁了俺。
况且你已经做得很多了,不说杀的那两个魔卒,只说接敌前你提供的那些情报,俺的队伍里,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
因为这个情报,避免了不少损失,若非如此,死的只会更多。
所以,俺很庆幸你能跟俺一起上阵杀敌,并且肯定,俺的决策绝没有错。”
敦格勒将手搭上了辰星的肩膀,面带欣慰。
“多谢。”
辰星微微一笑,有些释怀了。
“将军当心!”
远处奔来的骑军突然高声呼喊。
敦格勒闻声抬头,顿时大惊失色。
他不知怎的,突然手上发力,将辰星一把拨了开去。
辰星猝不及防之下,身子一歪,踉跄着朝旁边倒去。
倒地的途中,他听见了一道雄浑,一道尖锐的破风之声,侧目去看,只见一锤一刀,一前一后的向着敦格勒飞速袭来。
敦格勒因正对飞来的兵器,是以比辰星更早发现,在将辰星推开后,他已来不及去躲,更来不去拔出背负的戍刀,只能空手去接。
远处,犹未死去的中刀魔卒脸上挂着残忍的笑意,腹部巨大的创口向外流着肠子。
原来,他趁着二人不备,从身旁身中重锤而死的魔卒身上取得了兵器,朝着敦格勒辰星二人砸了过来。
他已明知自己难逃一死,又强忍剧痛,从自己的肚子上拔出了长刀,奋起全力抛向了二人。
骑兵终于赶至他的身后,乱枪将其戳成了刺猬。
至此,他终于死透。
嘭!
敦格勒接住了先行袭来的重锤,来自于最后的魔卒临死之前的反扑,其力道之沉,砸的他臂骨一声悲鸣,一阵酸麻之后竟短暂的失去了知觉。
长刀在后,紧随而至。
敦格勒手抬不起,已然无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