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军走后,闹腾了一阵后的敦格勒及辰星等人又沉默了下来。
敦格勒喝起了闷酒。
辰驷也喝得怡然自得,似乎只要有了酒,有没有的吃都显得无关紧要。
辰星百无聊赖地随手捡了根树枝,撩拨着面前的营火。
“你知道北人为何排外么。”
敦格勒咽下口中的酒,似发问,似自语。
辰星等人抬头看向了他,面带疑惑。
他们只知北人素来不喜与北境外的任何人相交,北人将戍北以南的所有人视为南人,更甚者,其中不乏以欺辱南人取乐之辈。
先前,他们都以为北人只是生性如此,狷狂粗鄙,蛮横无理,正如凡在北人面前提及南人,也只会得到一个优柔怯懦,狡猾卑鄙的看法一般。
隔着一座穹隆山,南北双方之人,以偏见先入为主,互相鄙夷,已是解不开的固态。
谁想敦格勒敦格勒冷不防地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向来其中另有隐情。
“那是因为,南人一日是南人,便永远是南人,这里,从来也不会是他们的家。”
敦格勒喷着酒气,淡淡道。
饶是辰星辰月聪慧过人,这等绕口令般的话语,一时半会儿也是参悟不透,唯有不解地看着敦格勒。
“穹隆山若是有朝一日突逢大难,你们是逃之夭夭,还是誓死守护?”
敦格勒放下了酒囊,环视着辰氏众人,双眼中透露着审视。
“那还用说,命算个屁!”
辰驷觉得对方如此发问,简直是在侮辱自己等人,当即不能忍了。
“为什么?”
敦格勒转向辰驷,追问道。
“呃......呃......哪有什么为什么!本该如此!”
辰驷为人憨直,心里想到什么,嘴里便说什么,没有那么些弯弯绕绕,拿命保穹隆山的周全,是他下意识的回答,此刻深究缘由,他却是答不上来。
“家,因为那是家。”
辰星回首望向远方,眼神中透露出浓浓的向往,那是穹隆山的方向。
当初那个自己为了下山奔向自由,不顾父母的挂念与催促,找尽理由不想回去的地方,如今,已变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远方。
辰驷闻言一拍脑门,对啊,这么简单的答案,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山上有爹娘,有师父,有师娘,有一干师兄师弟,更是自己长大的地方,不是家是什么?保护自己的家与家人,这不就是比命还重要的事么!还得是少主啊,脑瓜子就是活泛!
辰星在回答的同时,便已将敦格勒想表达的意思猜到了个七七八八。
北人排外,主要的原因并不是看不起南人的油滑与奸诈,更不是双方在强弱、饮食或文化上的差异。
而是,在他们眼里,南人始终是外人,排斥的程度,恐怕只比面对身为异族的魔族要轻上一些。
倘若外人到你的家里来,客客气气的还好,若是作威作福,一副颐指气使的主人模样,哪个能受得了。
将心比心,辰星想到若是有朝一日,来了个外姓到穹隆山上指手画脚,他自问做不到对对方言听计从,狗屁言听计从,必拿此人一试染月大招。
“对,穹隆山是辰氏的家,而戍北,是北人的家。”
敦格勒狠狠灌了口酒,酒气染红了他突现狰狞的脸,目光恶狠狠地盯着辰星等人道:“可现在,俺们的家里进了贼!俺们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眼看便要把贼给撵出去了,可贼出去拉了个靠山回来后,狐假虎威,杀我北人,现在还安然无恙地坐在属于主人的位置上,你们辰家为虎作伥!手上又沾了多少北人的血!”
敦格勒越说神情越是激愤,越说声音越是高亢,最后一句更是化为振聋发聩的怒吼,在寂辽的北境荒野里远远传开。
不远处的军士们诧异莫名地看向了这边,平日里敦格勒将军虽然飞扬跋扈,可除了遇见魔族,从未见他对谁如此愤怒过。
辰星与他正对,首当其冲直面着他的怒火,听他言辞中涉及穹隆山,心中大怒,想要厉声喝骂,却又无法出口辩驳,因为他知道,敦格勒说的确实都是事实。
当年落稷为保住性命,带着母亲与弟弟逃离北卫投靠了穹隆山,而父亲确实为了辰氏在北境的昌盛,答应了做他的靠山,甚至还不惜将姐姐嫁给了他。
辰星知道父亲如此施为的目的,若是戍北换了北人当家做主,以他们对江湖庙堂上的权力罔替不屑一顾的态度,穹隆山的壮大,绝不会如今日这般迅猛。
先前的他素来很佩服父亲的谋略,现如今看来,姐姐被始乱终弃,自己一行遭遇追杀,还丢了镇山至宝濯日。
相信落稷,无异于与虎谋皮,父亲究竟还是看错了。
辰星呼呼地喘着粗气,死死瞪着敦格勒,敦格勒虎目含霜,也狠狠地瞪着辰星,双方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
可辰星终究是心里有愧,哼了一声,撇过头去,明面上虽不肯承认,实际上却是示了弱。
“将军慎言。”
辰月道。
“俺有哪句话说的不对么?”
敦格勒将目光转向辰月,面色不善。
星组众人不由得紧了紧手中的兵刃,凝神戒备着。
“将军误会了,只怕隔墙有耳。”
辰月担忧地看向了敦格勒的身后,压低了声音提醒道
敦格勒一愣,他为人骄蛮也好,莽撞也罢,这些都不假,但你若认为他愚鲁蠢钝,那才是真的傻,敢问哪个带兵打仗之人,不是心思活泛,脑袋灵光之辈。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在毫不掩饰的表达出对穹隆山所做作为的不齿后,辰月竟没有因为自己的立场而偏袒维护自己一方,而是为自己的安危出言提醒,这着实出乎了他的预料。
这女子,错就是错,对就是对,是非黑白倒是分得清楚,不简单!着实不简单!
“无妨,我的人都是北人,他们跟我是一条心的。”
敦格勒掩饰着内心的震撼,和对辰月的钦佩,毫不在意道。
“罢了罢了,与虎谋皮,你们姐弟二人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也算是辰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俺跟你们扯平了。”
敦格勒摆了摆手,长叹道。
这话听来十分刺耳,虽不中听,但辰星自知理亏,也未再说什么。
“将军不信我们与魔族勾结?”
辰月问道。
敦格勒又是一愣,肆意大笑道:“勾结魔族?你们?哈哈哈哈!且不说穹隆山距北荒万里之遥,只说你们勾结魔族为了什么?你倒是帮俺想个理由。”
“确实没有理由。”
辰月莞尔一笑。
那笑容明艳不可方物,似是连眼前的明火,也显得黯然失色,敦格勒看在眼里,不由得一窒,一颗心倏地狂跳起来,宛如面前悦动的火苗。
“喂喂喂,盯着我姐发什么愣呢!瞧你那痴傻的蠢样儿,该不会是看上我姐了吧?不会吧不会吧?你不会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
辰星看着敦格勒痴痴地盯着辰月不放的模样,惊呼道。
“星儿,不可胡说,像我这等被人遗弃又身怀六甲的女子,如大将军这般身份尊崇,军功高卓的大丈夫,北地女子又有哪个不爱慕期盼,哪里能够看得上我。”
辰月俏脸儿一红,皱眉嗔道。
“谁说......”
敦格勒话到一半,急忙改口:“咳咳,谁说俺看上她了,俺只是......只是在想你们勾结魔族的意图,对!你们勾结魔族究竟是何意图?”
“呵,是为了阻止你贪恋我姐美貌的痴心妄想。”
辰星的毒舌终于得以施展,心怀大畅。
“星儿!拿姐姐的清白开玩笑么?再胡言乱语,姐姐就没脸活了!”
辰月柳眉倒竖,喝止了辰星的胡闹,随后转向敦格勒,柔声致歉道:“大将军切莫与他一般见识,星儿还小,口无遮拦,还望不要介意。”
辰星被姐姐呵斥,自知失言,不敢再过多嘴,但一双眼却似笑非笑地盯着敦格勒,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敦格勒在辰星的注视下,仿佛被扒了个精光,心虚的连声道:“呃......是是是,孩子小孩子小,不妨事不妨事的。”
辰星终于抓住了敦格勒的把柄,早先在他面前屡屡受挫,如今逮住了机会,虽然口中不能臊他,眼神却不能放过他,于是就这般眯着眼,瞬也不瞬地盯着敦格勒,似要把他看光。
小爷......您眼睛不干的么......
敦格勒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连忙岔开话题:“俺不相信你们勾结魔族的原因不止于此。”
辰星闻言终于收回了让敦格勒如芒刺在背的目光。
敦格勒暗地里长舒了口气,生怕他再想起那茬,赶忙接着道:“上任北卫公于十年前带兵深入北荒征讨魔族,自此一去未归,生死不知,你们想必是知道的。”
听到这里,辰星辰月顿时正襟危坐,正色了起来。
他们二人知道,上任北卫公未死,且成了魔族的说客,他们今日有此遭遇,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戍北国的旌旗为睚眦衔刀图,睚眦嗜杀喜斗,而口中所衔的刀刃则是北人惯用的戍刀。”
敦格勒抽出了身后所负的那柄长五尺厚两指的直背双手刀,接着道:“此图除了契合北人的性子以外,更是取了睚眦必报之意,意为,犯我者,必诛之。”
辰星辰月茫然不解,好在敦格勒也并未卖关子,续道:“北人如睚眦一般,若有来犯,必衔刀报复,对于北境,我们向来采取的便是保卫疆土,以守为攻,奋起反击。
但上任北卫公却反其道而行,率领大军,深入北荒主动出击。”
辰星咀嚼着对方的话,思索之后说道:“可若是将魔族屡屡来犯视为前提,他率军深入魔境,打击报复,却也算不得违背北人的理念。”
“这般解读倒也没错。”
敦格勒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道:“但你可知北人为何数百年来,从未踏足北荒主动出击过么?”
辰星摇了摇头,按照北人的性子,面对魔族这样的世仇,竟未选择不死不休玉石俱焚,而是甘愿忍气吞声,被动以对,对这一点,他始终想不明白。
“原因很简单,戍北有的,北荒没有,北荒有的,戍北都有。”
敦格勒道。
是了,魔族之所以屡屡进犯,是因为北荒较之戍北,土地更为贫瘠,资源更为匮乏,这些不利因素无疑限制了魔族的发展壮大,甚至让他们的生存显得无比艰难。
敦格勒一语道破了关键,结合先前在北卫宫酒窖内听来的密谋,辰星恍然大悟。
“魔族觊觎戍北的贼心永远不会死,而北人则只需坚守此地,稳固布防,以逸待劳地坐等他们撑不住的那天,便可以引君入瓮,关门打狗,必能对他们造成沉重的打击,又何须以身犯险,逞那匹夫之勇,赌上戍北的归属去跟魔族鱼死网破呢?”
敦格勒说道此处顿了顿,随即反问道:“若说戍北仍由北人当权,数百年来,考虑到魔族对北人的残酷杀戮,使得仇恨蒙蔽了当权者的双眼,凭借一腔冲动热血,杀入北荒好叫魔族血债血偿,倒也情有可原。
可老北卫公不是北人,他们一脉死在人族手里的,远比命丧魔手的人多,对于魔族的仇恨没那么深,那么他之所以抛妻弃子,不惜代价,甚至不顾自身性命的深入北荒,是为了什么呢?那一定是比身家性命还重要的东西。”
听此一番言论,辰氏众人皆是惊愕不已,深知自己都被他粗犷的外表给蒙蔽了,想不到敦格勒竟是个如此心思缜密之人。
“失敬失敬。”
辰星朝敦格勒拱了拱手,由衷赞道。
换做平时,敦格勒必然对他人的称赞无比受用,尾巴能翘到天上去,但此刻,面对这个困扰了他多年的问题,关系到家国安危的问题,他只是愁眉紧锁,脸上没有一丝得意的表情。
“月前,你们初临北卫,落稷设宴款待,席间虽然有些摩擦,但你献上了穹隆山至宝濯日后,气氛却也算归于了融洽。
直到他突然抱恙离席,随后你也去得殿外,再回来时,辰月便借故遣散了饮宴的众臣,你又挟持了落离,连夜出城,在朝央门前被截住,落稷污蔑你等勾结魔族,爆发冲突,被你们侥幸逃离后,落稷便举国张榜通缉。
一夜之间,有此变故,定是被你发现了什么,是也不是?”
敦格勒神色郑重,双眼审视着辰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