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酒窖内,落稷与落父席地而坐,浑然不顾身边不远处就躺着四具死尸。
两人用同一只觥舀着酒喝,喝的正是当年由落仪亲手酿造的,剩下的唯一一坛盈胸烈。
而一场足以搅动八荒风云,打破六族短暂和平的密谋,正伴着一坛坛未开封的盈胸烈,潜藏在不为人知的阴暗中悄然发酵。
“落仪选择此处作为东山再起之地,一是因为此地偏远,可避开寰熙耳目;
二是此处为人族北方门户,除了落仪以外,寰熙也再难寻得其他有能之士驻守这冲要之地,落仪此番抉择,倒是称了寰熙的心意;
三是这北境荒凉凄寒,较之遁往其他番国,选择这里,可大大削弱寰熙的戒备之心。”
落父对落仪当初的意图一一作出了解释。
“寰熙那狗贼就这么放我祖父走了?”落稷不解道。
“寰熙也是无可奈何,纵然知道落仪此去可能是纵虎归山,可他却不能不放他回去,落仪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当着所有造反将领的面儿,言明了自己无意染指人皇之位,只想退居僻壤。
寰熙在这种情形下,若再度紧逼,便会寒了所有人的心,毕竟他们也曾是出生入死,歃血为盟的袍泽兄弟,狡兔死,走狗烹,届时谁人心里都会惶惶不安,最终只会闹得个众叛亲离。
这偌大的江山好不容易打了下来,若失了人心,落得个无人追随的尴尬局面,却是得不偿失了。
届时,寰熙一个孤家寡人,岂能将这尚未安定,人人意欲分一杯羹的人皇之位坐稳。
是以,他别无他选,只能任由落仪离去。
但还不只是如此,不只他不能对落仪狠下杀手,还要防止有心之人从背地里下手,落仪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不论是谁下的手,都会算到他的头上,到时候,任他巧舌如簧,也是百口莫辩。
以寰熙的精明,自然不愿平白无故地背上这口漆黑发亮的黑锅,所以,他不仅得让落仪走,还得盼着落仪快些走,走快些,并且还得派遣心腹高手一路护送着他走,以免路上遭遇不测,锅从天降,这一送,便将落仪一直送到了戍北国。”
遥想当时寰熙那郁闷憋屈的表情,落稷便想发笑,可根据往次的经历,事情不可能如他想得这般简单。
于是落稷提出了疑问:“寰熙派来的人,恐怕不只是护送这么简单。”
“自然不止如此,寰熙纵然百般无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落仪离去,却也仍想把他盯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这些护送的人,便是寰熙堂而皇之安插在落仪身侧的眼线。
护送之人以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协助戍北国巩筑北境防线为名,被寰熙堂而皇之的安置在了戍北国中。”
落父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想。
“这阳谋可阳得太卑鄙了。”除了卑鄙这个翻来覆去使用的词汇外,落稷实在想不到其他更贴切的形容按在寰熙的头上了,此刻,在他的心里,寰熙已然成了卑鄙一词的化身,落稷气愤道:“这几人杀是杀不得的,如若身死,一旦长时间失去音讯,那卑鄙之徒必然会以此为名,率军讨伐,那时可就算是师出有名,无论做出何事,诸侯们也做不得声了。”
“你终于肯动脑子了,这的确是个阴损的阳谋。”落父道。
“却不知先祖如何破除这死局的?”落稷神情尴尬,岔开了话题。
“对你来说或许是个死局,但对落仪来说,只是个有些麻烦的困境而已,”落父露出追忆之色,似乎落仪的风采就在眼前:“这世上有一种人,或先天既有,或后天生成,能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质,让人忍不住去接近他,而后了解他,感受他,追随他,直到对他死心塌地,誓死效忠,这种特质被人称为领袖气质,而落仪正是这种人,不知不觉间,他们被策反了。”
落稷想不到,破除这种死局的,竟然是如此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东西,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落父也没等他说话,继续道:“当时安插在落仪身边的共有四人,其中三个已立誓对落仪效忠,而剩下的那一个不肯,所以死了。”
“先祖杀了他?”落稷问道。
“不是,是那三个人杀了他。”落父回道。
“寰熙那里怎么交代?”落稷困惑,这最后还是有人死了,这不等同于把讨伐的借口亲手送到了寰熙手里么?
此局的难处不在于脱离监控,而是在不给人皇找到任何北伐的由头下,逃出他的掌控。
否则,别说杀一个人,便是把四个人都给杀了,对落仪来说也绝非难事。
“交代?随便怎么交代都无所谓了,”落父道:“至于落仪,当时是这么交代的——监筑防卫工事之时,被落下的巨石砸死了。随后还把这人的尸体给运回了踞央城,此间距离踞央何止万里,尸体到了的时候,闷在棺材板里早已是烂得不能再烂了。”
“这......寰熙信了?”落稷傻了。
“你又不动脑子了,”落父鄙夷道:“寰熙自然不信,可他信与不信又有何区别,对他而言,那四个人就是送去给落仪杀的,他从未想要通过这四人,从人精一样的落仪那里获取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让他们以书信呈递落仪的行踪与日常,也只是为了确认他们是否还活着,然后盼着他们什么时候死而已。
可北地能有什么情报,落仪每日所做的,无非就是吃饭喝酒睡觉固防杀魔,那些日子,有这四人代笔,我想,落仪恐怕连汇报戍北国驻防建制进度的邸报都没写过。
从始至终,寰熙都是在以人命换借口,可现在,人命是丢了,他却再也无法获得出征的借口了,因为他派去的那三人联名作证,那人死于意外,而所有的诸侯都知道,这三人是寰熙的心腹。
自收到那具腐臭的尸体及三人的联名信时起,寰熙心中便已然明白,北境脱离他的掌控已成定局,戍北国已完完全全姓落了。”
“真是活该,这卑鄙小人一定很愤恨吧!”落稷听到此处,喜不自胜。
“是啊,寰熙很愤恨,可落仪也没落得太大的好处,他为了策反这三人,已经花了太多的时间,他不能再耽搁了,于是只能冒险,他要深入北荒。”落父神色郑重道。
“深入北荒,却是为何?”落稷奇道。
“因为前陈种种,皆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而这个目的,才正是落仪选择扎根戍北的真正原因。”落父的。
“什么原因?”落稷涩声问道,他已喝了很多的酒,可还是觉得喉咙干涩得厉害。
落父迟疑了一阵,犹豫着该不该说。
良久,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可眼神依旧挣扎。
“只为了寻找一个人。”
落父的声音里,透露出掩饰不住的颤抖:“一个和我率军北上所要找的——同一个人。”
“谁?”落稷迫不及待问道。
落父喝了口酒,闭上了眼睛,说出了一个令他为之战栗的名字:“魔族祖巫。”
魔族祖巫!
又是这个名字,这是父亲第二次提到这个名字。
“为何找他?”落稷惊诧莫名。
据父亲先前所述,这魔族祖巫乃是发动了涉及整个八荒六族大战的元凶,如此凶名昭著的恶人,避之还唯恐不及,父亲与祖父又何故不惜深涉险境,千里迢迢地跑去招惹他呢?
这着实令他费解。
“此事牵扯颇深,说来也麻烦,不如由你自己来看。”
落父摆了摆手,像是要挥散什么令他感到不快的回忆。
“看?”
落稷一愣:“怎么看?”
落父不答,却只见他抬手捏住了自己的眉心,眼神逐渐放空,瞳孔既而涣散,在经过了短暂的失神之后,有一缕清辉从他的眉间溢出,被他拈在了指尖。
随着他轻盈地拉扯,那清辉缓缓抽离了他的眉心,如一缕纤巧轻柔的丝带,光泽柔和而内敛,曳出了一道如梦如幻,云烟雾霭般的轨迹,手臂停滞,曳尾归拢,在指端氤氲成了一团朦胧的光晕。
落稷将整个玄妙的过程都看在眼里,又惊又奇,却不知这究竟是什么手段。
落父捏着清辉便向落稷的额头点去。
落稷一慌,下意识地后撤一步,避开了落父的手。
世人对未知的事物,总有着本能的排斥,落父的手段对落稷而言,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委实超脱了他的认知范畴,无怪乎他如此戒惧。
“莫怕。”
落父淡淡道:“这只是我的一缕命魂,承载着一些记忆,对你无害。”
落稷将信将疑,却迟迟不肯上前。
“为父还能害你不成?”落父皱眉,面色不悦。
落稷本就生性多疑,但见父亲作色,却也不敢拒绝,只好硬着头皮探首过去。
落父的指尖在他眉心一点,清辉凝滞了片刻,便如涓流赴海般侵入了他的识海。
落稷晃了晃脑袋,见无异状,心下稍安。
可下一刻,尖锐的刺痛便撕裂了他的意识,剧痛袭来,落稷瞬间倒地,他痛苦地箍紧了自己头颅,仿佛若不如此,脑袋便会瞬间炸裂。
落稷浑身抽搐,双眼上翻,涎水自嘴角淌下,他拼命捶打着脑袋,发出沉沉闷响。
身体上的伤痛或许可以凭借揉捏捶打作为缓解,但他所承受的剧痛来自于神魂,任凭他如何挣扎,也不过是徒劳。
幸好这种剧痛并未持续多久,但足以令落稷觉得漫长无比。
一段零散的,清晰的,但却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在识海中呈现。
植入记忆这种方式相较于口头转述,确实更为直观了然,但与所须承担的代价相比,落稷显然更倾向于后者。
落稷站起身来,一边胡乱地整理着仪表,一边陷入了回忆,很快便弄清楚了父亲与祖父二人深入北荒接触魔族祖巫的原因。
修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