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的十二月格外寒冷。千年未冻的黄河竟然也有了结冰的迹象。河水几乎停止了流动。但这只是表面现象,深处的河水依然在不息地向东流去,不入东海誓不罢休。河水的流动,犹如隐隐的雷声。
此时黄河两岸,白雪皑皑,一片冰装素裹,有如给这片大地穿上了孝服。往日人烟密布的村庄,如今只余死寂和荒凉。让人一眼望去,总有黯然流泪的感觉。
但在竹芦渡一带,却又是另外一种景象。三万多护民军如岩石一样沉默,却又如大山一样不可撼动。所有的骑兵,皆是人马披甲,黑色的铠甲映照着冬日的寒阳,马刀,手弩,投枪,全都透出一股冲天杀气。
而所有的步兵,也是人人披甲,长刀长枪竖在天空之下,构成了一片钢铁的丛林。身材高大的护民军旗手郭进李横更是夸张,全都披着一身镀了黄金的步人甲,一手持旗,一手握着金光闪闪的熟铜棍,有如两个从神话里走来的黄金力士。
而在护民军的一侧,则是杨再兴的一万军兵。这是一万步骑混合的士兵。骑兵三千,步兵七千。这些军兵本来都是马宏刘友的手下,如今归于杨再兴手下不过几天,在护民军三百精锐的整顿下,已经有了另一种风貌。虽然这些士兵的装备比起护民军相差甚远,但也有一多半披上了战甲。
竹芦渡的浮桥悬在辽阔的黄河之上,北风吹来,总会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倒塌。但这些将要踏上浮桥的数万士兵,却没有一个心存畏惧。
他们的眼睛根本没有打量浮桥,而是越过了黄河,正在打量黄河北岸没有人烟的村庄。这些士兵有一多半都是河北西路人氏,如今看到自己温暖的家园成了如此景象,所有的士兵眼里都冒出了熊熊怒火。
这都是金狗干的好事!这些从蛮荒之地杀来的野蛮人,所到之处,城市变成废墟,村庄变成烟灰。他们来到中原,绝对不是像一些无耻书生来说,是来奉天承运,吊民伐罪。宋徽宗固然昏庸,奸臣固然残暴,但和这些野蛮人比起来,绝对好上一百倍。
正如岳帅平日常说的,这些金狗来到中原,绝对不只是为了抢一把就走。他们想把中原百姓统统杀光,把中原的土地变成他们的牧场。
投降金狗的世家大族虽然不少,但起兵反抗的同样不少。如今河北西路,从最南的孟州到最北边的雄州,到处都有不甘为奴的汉子起兵抗金。千里河山,每一处都有热血在燃烧。
刘里忙,刘义芸,闯先生,马扩,王彦,张龚,还有说不出名字的义军,每支军队都在和金兵战斗,和金兵收拢的仆从军作战。
虽然他们打得艰苦,但却没有一支义军投降金兵。
如今,威震中原的护民军就要渡过黄河,和所有反抗金军的热血义军合兵一处,击溃金国功勋最大的完颜宗翰了。
虽然完颜宗翰半生纵横,所向无敌,但在这些护民军看来,那是因为宗翰运气好,没有遇到岳帅。如果早遇到岳帅,宗翰早就全军覆没,一命呜呼了。
和这些士气高昂的士兵相比,岳飞心里可是有点忐忑不安。宗翰不是完颜银术可,也不是沙古质,全天下只有一位宗翰。此人半生功绩,灭奚人,灭渤海国,灭大辽,可谓以一已之力打下了金国的大半国土。虽然在灭宋之战中,风头比不过完颜宗望,但并不代表着宗翰就是易与之辈。
当然,岳飞也不是自甘菲薄之人。宗翰虽然厉害,却并不意味着不可击败。但让岳飞头疼的是,宗翰的兵力具有绝对优势。
如今护民军虽然收降了一万汉儿军作骑军,骑军总数也不到二万人。至于步兵,则只有张宪的第一步兵师。面对九万货真价实的女真铁骑,以及二十几万女真仆从军,实在是没有一点胜算。
虽然兵在精而不在多。但要看在谁的手里。如果这些女真铁骑交到大金国父童贯手里,岳飞有十分的把握击溃他们。但在宗翰的指挥之下,岳飞却没有一点胜算。
虽然没有胜算,但渡河却不得不为。河北西路的抗金形势极为严峻。就连一向胆比天大的牛皋也给岳飞送了两封加争情报,请求岳飞命令他撤回太行山。
所以岳飞才作出了渡河北上的决定。此次北上,风险虽大,但也不是没有取胜机会。如今金兵后路正被闯先生率军袭扰,要攻打的滑州和开德府屡攻不下,反而分散了不少兵力,而宗翰又与副帅完颜希尹不和,金兵军心不齐,正是乱中取胜的好机会。
“鹏举,此次北上,你将独力面对宗翰的数十万金军。可胜则胜,不可胜可退往太行山。千万不可舍生忘死。你不要忘了,如今你不但要为护民军负责,还要为应天府的数百万百姓负责。”
清瘦的宗泽立于黄河岸边,正对一脚踏上浮桥的岳飞谆谆叮嘱。
岳飞既感且佩,心中暗道,宗帅才是真正的士大夫,不但有风骨,而且有良心,有人性。他的心上不但有君王的位置,也有平民百姓的位置。
所以岳飞抱拳说道,“学生不敢忘了宗帅叮嘱。此次北上,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避。但学生敢保证一点,只要学生不死,宗翰绝对不敢渡河南下。”
宗泽捋着花白的胡须,呵呵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杨再兴浑身贯甲,正如一具铁人般立于岳飞身旁。宗泽又把目光转到杨再兴身上,同样神情严肃地说道,“再兴,你有万夫不挡之勇,这正是本帅派你北上的原因。但你的神勇,也是让本帅担心的原因。”
杨再兴抱拳说道,“宗帅但有所命,再兴无有不从。”
宗泽说道,“再兴,你此次北上,切不可逞匹夫之勇。如今你的背后,还有一万惟你所命的军兵。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切不可负气出战。”
杨再兴点了点头,大声说道,“末将记住了。”
宗泽招了招手,有亲兵送上大碗酒。宗泽接酒在手,望着黄河北岸,慷慨激昂地说道,“河北西路,乃我皇宋腹心,如今却被金兵纵马驰骋,实在是我皇宋的耻辱。鹏举,再兴,你们此次北上,肩负着守护河北西路的重任。希望你们二人不负天下人所望,成功击退宗翰。来,我敬你们一碗酒。”
岳飞杨再兴各捧一大碗酒,一口饮尽。
岳飞厉声说道,“岳飞对着黄河发誓,有生之年,不灭金国,誓不为人。金国带给我们宋人的耻辱,飞必百倍讨回。”
杨再兴同样厉声高呼,“杨再兴也对着黄河发誓,此生无他愿,只愿杀光金虏,卫我中原。”
“好好好,好一个杀光金虏,卫我中原。”宗泽豪兴大发,高声笑道,“坡仙有云,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今日这竹芦渡头,猛将如云,精兵如雨,岂不正应了坡仙的词。”
中午时分,又下起了一场大雪。岳飞抱拳向宗泽告辞,然后冲护民军厉声说道,“渡河!”一马当先地走上了浮桥。
“渡河!渡河!”数万护民军齐声振臂高呼。一队队人马,沿着悬空的浮桥,义无反顾地走向了黄河北岸。
紧跟着护民军的则是杨再兴部。一万军兵同样义无反顾。他们虽是马宏和刘友的旧部,但马宏和刘友向来不把普通士兵当人看。而在杨再兴麾下,这些义军却重新拾起了做人的骄傲。再加上三百护民军精锐的精心整顿,如今这一万军兵早已把马宏刘友遗忘,成了杨再兴的铁杆嫡系。
望着数万精兵一队队走到黄河北岸,又在黄河北岸摆好严整的阵势,随时准备向着河北西路挺进。老帅宗泽不由泪流满面。自靖康之乱起,宗泽率兵勤王,却被朝臣一再排挤,把他派往河北西路最北沿的磁州当知府。因为离金兵大本营太近,没有人敢跟着宗泽北上。只有百余亲军跟着宗泽前往磁州。也就在前往磁州的路上,宗泽收纳了前来投军的岳飞。可是虽然有岳飞的帮助,宗泽依然不能在磁州扎住脚跟。因为他刚收复磁州,争权夺利的官员就把他贬了。宗泽又领着岳飞到了相州,投靠了天下兵马大元帅赵构,试图劝赵构出兵汴梁。但赵构此时已有自立之心,坐拥数十万义军,却没有往汴梁派一兵一卒。直到汴梁失陷,二帝被掳,赵构才出兵占了汴梁空城。
宗泽数年来殚精竭虑,不但没有收复寸土,反而眼睁睁看着金兵肆虐,却没有任何办法。自从南下汴梁,宗泽时刻不忘北渡黄河。看到朝中投降派汪伯彦黄潜善日益得势,主战派一一被贬,宗泽心灰意冷之下,以为此生渡河无望。
但就在今天,自己最喜欢的学生岳飞却带着数万屡破金兵的精锐大举北上了。虽然不是自己亲自渡河,但也差不了多少。岳飞从军以来,每战必胜。此次北上,想必也会让宗翰栽一个大跟斗。
想到年来往事,宗泽内心激荡,不觉落下泪来。他一手端着酒碗,一边同样振臂高呼,“渡河!渡河。”
他的声音虽然微弱,虽然嘶哑,却穿越了千里江山,万古时空,一直在不甘被奴役的华夏上空回荡。另一个时空,他临终空喊渡河,却含恨而亡。但在这一个时空,岳飞却绝对不会再让悲剧重演。
站在黄河北岸,岳飞望着南岸身形模糊的宗泽,喃喃说道,“宗帅,学生既然代你渡河,就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