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不更事,迷惘的青春,有幸浪子回头,再加上人生中可遇不可求的狗屎运,让他商途也算畅通,可惜……
靠墙,放着一个蜂窝煤炉子,不过并没有点燃,应该是天气热起来的缘故。
王振东的眼睛转向床上,全是几何图形的土布床单,枕头上的枕巾粗糙、毛球从生,床头还放着一本崭新的高三数学上学期的课本。
王振东站了起来,他来到桌边,颤抖着手拿起了课本,封面上一串清晰的字迹:高三2班,王振东,1990年9月1号。
他费力地翻开书本,里面的内容熟悉而又陌生。他一口气翻了三四十页,熟悉而又陌生,没有任何的违和感,很多知识都是似曾相识。
“这一切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王振东目光盯着课本,强自按捺着心头的躁动。
这是自己的老家,自己度过了整个青少年时代、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
这也不是自己的家,这怎么可能是自己的家,这不是早就烟消云散了吗?
走入社会以后,他曾经回去过,高墙大院,却犹如死城一般,徒留老人小孩。即便是到了春节,也只有三十晚上,初一热闹一点,其余时间,掩饰不住的寂寞和死寂。
回不去的故乡!
今天,他又回来了!
王振东眼眶湿热,有一种流泪的冲动。他看到自己腿上半旧的运动裤,床头的那件天蓝色的意大利国家队赝品球衣,抚摸着自己的胳膊、腹肌,摸着自己的脸蛋。
他来到镜子前,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整个人就像发呆了一样。
镜中的那个少年,不就是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吗?
稚嫩青涩的脸庞,绿色的军装上衣,一切都是那样熟悉,除了……
那一头现在看起来仍然装B的洗剪吹一般的长发。
王振东眼睛转到了日历上,上面的红圈圈划到了9月22日,星期六,日历上巨大的数字则是1990年,农历9月初4。
1990年9月22日,星期六,这日历不会有假,归来仍是少年!
撕心裂肺的二胡声传来,王振东心头一惊,
他颤抖着手,推开了窗户,想让自己听得更清楚一点。
一段《二泉映月》如泣如诉,撕心裂肺,充满了愤怒和不屈,王泰听的入神,心情郁结。
他渐渐想了起来,这是村头的杨老汉,年轻时候在市戏剧团工作,拉的一手好琴。
忽然,一阵阵的歌声传来,不知是谁家录音机里,正在放着郭富城的那一首劲歌?对你爱不完?。
“对你爱、爱、爱不完,想爱,原本,就是,这么难…….”
动感十足的音乐声,和炒菜声,吵闹声混杂在一起,让二胡声骤然失去了味道。
胡琴声戛然而止,消失不见,王振东失望地关上了窗户。
放劲歌的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
西部省民风彪悍,百姓生活艰难,就如这拉的二胡曲《二泉映月》一样,愤怒与倔强,心酸与失意,别具一格,增添了许多地方性情。
可惜,现在不是初中,没有了二胡可拉。
初中,又是怎样的一段经历,二胡是怎样的存在?
胡思乱想时,房间的外门“格吱”一声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王振东的眼帘。
“九点多了才回来,这么大了还让人操心。头发长的跟混混似的,哪像个学生!”
父亲唠唠叨叨,声音却是尽量柔和些,大概是不想刺激倔强倨傲的儿子。
父亲身上,穿着那件熟悉的蓝色短袖工厂制服,那是大伯留给他的。父亲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人还是那么消瘦,只不过精神不错,毕竟只有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
“爸,你回来了!”
熟悉的脸庞在面前出现,王振东赶紧低下头去,用自己的一缕“秀发”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生怕自己忍不住,流下泪来。
那些在梦中才能出现的映像,如今出现在他眼前,活生生地,真真实实,让他心意荡漾,难以抚平。
不用问,自己没有觉察,父亲一定用了“凌波微步”,偷偷在屋外观察了一会敌情。
“都上了一个月学了,也没见你看过几天课本。再过几个月,可就高考了,到时候我看你怎么办!”
父亲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唠叨,上学两周,硬被他说成了上学一个多月。还有9个月高考,硬是被他说的好像就是明天。
王振东没有吭声,心头热乎乎的,不去急着反驳,反而平心静气,听着父亲的唠叨。
一个乡下人,大字不识几个,独自带大两个孩子,还要供他们上学,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
事后想起来,一心为了孩子读书受教育,不惜几十年如一日打工卖力气,这样的想法和坚持,本身已经是无敌。
“先吃两个油饼,快点去看书,等一会准备吃晚饭!”
色厉内荏,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慈爱,和王振东印象中的一模一样。他放下手中用麻纸裹着的两个油饼,不满地看了儿子一眼,准备转身走开。
“爸,我对不起你!”
说话的时候,王振东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眼圈一红,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爸,你放心吧,我会好好上学,不会让你失望的。”
父亲惊讶地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里面渐渐有了些安慰。
“东子,你说的是真的?”
西部人称呼,经常多一个“子”来表示亲昵,这也是地方风俗文化的一部分。
“爸,千真万确,我一定会从头再来的!”
仿佛是为了强化自己的信心,也像是为了让父亲相信自己,王振东的话语,坚定有力。
父亲惊诧地看了一眼儿子,看到儿子一切正常,嘴里终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东子,你要对得起自己。这一群孩子当中,没人读书能比得过你! 你不好好读书,糟蹋的是自己!”
儿子历年积攒下来的奖状比书还厚,认识的人都说儿子是读书的好料子,就看儿子上不上心了。
“爸,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曾经的时空里,王振东因为羔羊迷途,逃课旷课,打架斗殴,蹉跎岁月不说,考大学考了三次,才终于上了一所二流大学,也让他一直耿耿于怀,悔恨遗憾。
从头再来,他自然不希望回复往日的“荣光”。
而他的父亲积劳成疾,在王振东成婚后不久,就过世了。
刚才一见到父亲,旧日的时光倒流,王振东已经决定,再也不能让父亲操劳,要保重身体、颐养天年,绝不能重蹈覆辙。
“爸,振…华子呢?”
不由自主,王振东问起了弟弟来。
父子三人,一家三口,十余年相依为命,一切都是下意识的反应,刻在骨子里,忘也忘不掉。
“谁知道野到那里去了!”
父亲摇了摇头道:“你自小品学兼优,你弟弟把你看成他的榜样,你这个榜样不好好上学,打架斗殴,惹是生非,你兄弟当然是跟着你走了。”
王振东心头一惊,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影响力,竟然毒害了自己的亲弟弟。
“爸,放心吧,华子会走上正路的!”
王振东幽幽一句,自己的亲人,当然要挽救,不遗余力。
不过,现在,得从自身做起。
平民子弟,还有别的出路吗?
高考,似乎是最公平、最快捷改变自己命运的方式。
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深夜,王振东还是久久不能入眠。
他怕他一觉睡过去之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他又怕醒来后,又要面对不堪的人生。
前尘往事,如缕缕青烟,祭奠他不堪回首的半生。
弹琴唱歌、饮酒作乐,妻子早逝,他身边没有少过女人,生活乱七八糟,但他却从没有重组家庭。
人生苦短,冷暖自知。尽管他不是个纯粹的完美主义者,但他也从不轻易凑活。这世间,找个懂自己的人,太不容易。
女儿可能知道这些事情,但都是不闻不问。除了高三那年父女沟通多一些,长期以来,二人都是形同路人。
因为妻子的意外,岳父一家对自己恨之入骨,女儿自小跟随外公外婆长大,耳濡目染,和自己也是冷淡异常。
现在,女儿上了大学,父女联系更少,二人之间,半年多都没有了问候。
父母早已过世,弟弟平淡无闻,去了南方打工定居,很少回来;女儿不和自己在一起生活,反而似乎更好。
他在这个世界上,似乎已经没有了放心不下的人。
吃喝玩乐,酗酒赌博,公司经营不善,资不抵债,破产迫在眉睫。
他不想面对这样的人生!他又怎么混成了这个样子?
他最终还是放不下身边的亲人和朋友! 他能改变!
朦朦胧胧中,王振东衣服都没脱,就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似乎和一群狐朋狗友打着架子鼓,拉着二胡,弹着吉他,热热闹闹,不亦说乎。
好像回到了旧日年轻时,刚工作的他牵着女儿走在草坪上,灿烂的阳光,妻子年轻的笑脸。
又仿佛回到了青葱时光,无处安放的青春,难以忘记的,依然是那个火热的夏天,羞怯的微笑、单薄的身材、温暖干燥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