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做了一场悠长的梦,梦中自己回到了少年时代,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在一起,有说有笑,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一个不缺……
“啊……”
王振东挣扎着睁开眼来,刺眼的阳光让他不自觉地用手去遮在眼睛上方,碰到的却是数支宽长绿油油的玉米叶。
这……是那里?
难道是喝多了,醉在了……玉米地里?
这也太夸张了些!
不过,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振东,喝汽水!”
年轻的有些模糊的面孔忽然出现,圆领的汗衫,灰色的裤子,黑色的布鞋,熟悉而又陌生,清晰的让人心颤。
周围空气中的炽热,让王振东不由自主接过少年递过来的玻璃瓶,他紧盯着少年的面孔,眼睛睁的老大。
少年那里知道王振东心头的震惊,一仰头,半瓶橙色的汽水“咕咚”进了肚子,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就在王振东身旁的田垄边,坐了下来。
圆头圆脸,一双眼睛小且黑亮,眉毛黑粗,稚气未脱……
王振东懵懵懂懂,少年是如此地亲切,如此地熟悉,让他懵懵懂懂,汽水瓶到了嘴边,却忘记了喝下。
面前一道沟渠,贴着黄土夯成的高堤,高堤后“哗哗”的水流声传来,隐隐的腥臭入鼻,王振东知道,那是化肥厂的污水,颜色,是黑色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
“振东,一会好好教训张小伟这些怂人,要让他们知道,咱们也不是好惹的!”
少年低声开了口,稍显稚嫩的脸上,忽然间充满了戾气。
少年的脸庞亲切无比,话语直抵王振东脑海深处,让他混沌不明的意识里,忽然清明一片。
一瞬间,他有一股流泪的躁动。
“董小晖!”
王振东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他生命中仅有的几个好友,误入歧途,英年早逝,却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而且是少年时,生命中最璀璨的黄金年代。
阳光下,玉米地,少年时,低矮的河堤,腥臭的黑水河,绿油油的青纱帐……
是梦、是幻,或是活生生的现实?
高树上,蝉鸣依旧,阳光灿烂,甚至有些燥热。
这是什么季节?
听到王振东叫他,少年转过头来,点了点头。
“振东,怎么了?”
果然是董小晖!
王振东按捺住心头的震惊,他心脏狂跳,似要跃出胸膛,他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疼痛难忍,再仔仔细细看了自己一遍,紧致的肌肤,白衬衣、灰裤子、“飞跃”牌白球鞋……
他心里面惊喜交加,还带着一些惶恐。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时……
难道说,人生真的可以重来?
又难道说,这真的是梦一场,自己还是从前的那个少年,所有的痛苦经历,只不过是噩梦一场?
“振东,你怎么了? 没事吧?”
少年惊诧地看着王振东的举动,轻轻推了一下他,不解地问了起来。
“我有些头疼……我睡了多久?”
王振东遏制着心脏的狂跳,一时有些气短。
“你睡了一个多小时,可香了!”
董小晖看了看王振东,小眼睛里有几分疑惑。
“小晖,今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 咱们在这做什么?”
王振东吐出了一口气,轻松了点,又像丢了魂一样。
“振东,今天是九月 22 号,星期六,咱们在这里,当然是在等张小伟,教训一下这些怂人了!”
董小晖眼里的疑惑更甚。王振东应约的这场校外“决斗”,他自己怎么好像给忘了。
“不好意思,我是问你,今天……今年是那一年?”
王振东有些慌乱,话语里有一丝迫切。
“今年是 90 年啊!振东,你到底怎么了?”
董小晖狐疑地看着自己的好友。一觉醒来,王振东怎么迷迷糊糊,像变了个人一样。
王振东点了点头,尽管已经猜到答案,但是他还是想得到董小晖的确认,好让自己颤动的心,安定下来。
“哦,张小伟……”
王振东欲言又止,董小晖立刻接过了话头。
“振东,张小伟故意惹你们班的宋欣欣,被你给打了。你们约好了,不限人手,在校外解决。”
董小晖忽然满脸的戾气,眼神里却有一丝兴奋。
宋欣欣、张小伟、约斗……
二十年重过南楼,故人曾到否?
熟悉的面庞,熟悉的话语,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活灵活现,又重新在王振东面前展开,让他选择。
人生,真的会重来!
1990 年的秋天,高三年级刚入学两三个星期,浑浑噩噩的他,因为一场校外群架,他成了学校的“名人”,父亲苦苦哀求,他才得以留校,但青春迷惘,多走了几年冤路,复读两年,才上了一所二流高校。
这也成了他一生的遗憾和噩梦,以至于许多年以后,午夜梦回,他还在高考场上拼搏,为解不出题抓耳挠腮……
虽然最终迷途知返,进入社会,事业也走的中规中矩,可他总是感觉,失去了许多。
如果没有青春的迷茫,他的人生也许走得更加完整,生命里面也许没有那么多戾气,也许会做出更加正确的选择,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如果有机会重生,又有谁不想重新活上一次,拥有崭新的人生?
宋欣欣?
王振东使劲想,脑海里却模模糊糊,只有一个马尾辫的苗条身影,面目却没有轮廓。
王振东发呆的时候,几名少年顺着黑水河堤远远走了过来,他们热情洋溢,浑身充满了青春的活力,让王振东心脏急跳。少年们推着新旧不一的二八永久自行车,背着提着帆布包,或是绿色的军用书包,身上文化衫,海魂衫、背心,脚上布鞋、球鞋、皮鞋都有……
王振东下意识知道,自行车后架上夹着的,衣服包着的,不用问,都是打架的家伙。
自行车或被撑好,或被直接扔倒,少年们下了河堤,兴致勃勃,纷纷围在了王振东身边。
当先一个头发乌黑、三七分发型,浓眉大眼的高大少年首先开口,英气逼人,似曾相识。
王振东点了点头,一时叫不出少年们的名字。
“陈小卫、王建国、薛福刚、张平安、张抗美……”
董小晖站起身来,数了一下人数,忽然怒吼了起来。
“史小刚和黄蒙跑那里去了? ”
“董小晖,不用找了。这两个胆小鬼,下午就没有来上课,肯定是知道要决斗,溜了!”
浓眉大眼的高大少年,轻轻拍了拍手,神态不屑。
“这两个胆小鬼,回头找他们算账!”
董小晖狠狠地踢了一脚跟前快一人高的一株玉米,转过头来。
“振东,你来安排一下,看怎么整?”
王振东摇了摇头,指着董小晖道:“小晖,你来安排吧。”
“文战国,等一会,你我,还有振东,咱们三个打头,其他人跟上就是!”
董小晖诧异地看了看王振东,点了点头,对着高大少年说道,像是制订战术。
“等一会,先收拾张小伟和李涛两个人,其他的都是虾兵蟹将! 没有史小刚和黄蒙,咱们也是胜券在握!”
高大少年文战国狠狠地说道,满脸的戾气。
王振东会心地一笑。文战国,和自己印象中的一样,性烈如火,直来直去,可是个桀骜不驯的大魔王。
不过,少年们嘴上发狠,其实骨子里,还是学生。
“5 点 10 分,学校刚好放学,看的人多! 这一次,咱们就要威风了!”
“威风了!”
“收拾狗日的!”
少年们跃跃欲试,嘈嘈杂杂,稍带稚嫩的脸上一片兴奋。
王振东眼神幽幽,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个燥热不安的早秋。
谁的青春不迷惘?
王振东发呆的时候,高大少年文战国突然大声叫了起来。
“快看,张小伟的人来了,学生们都出来了!”
少年们纷纷拿起鼓鼓囊囊的书包,上了河堤,就要向不远处的桥上走去,谁都没有注意到,王振东并没有迈动脚步。
“振东,走,还要你发号施令!”
董小晖拉了一把王振东,河堤上的少年们纷纷停下向后张望,看样子是等王振东。
王振东心中明白,曾经的自己,就是这些人的老大,也是这些少年的主心骨。
兄弟情义、友情岁月、刻骨铭心的恋情,无处安放的青春……
可惜,一切只不过是浑浑噩噩、蹉跎岁月,辜负了大好年华!
众人注视下,王振东吸了口气,轻轻一跃上了河堤,身体之轻盈,让他精神一振。少年们前呼后拥着他,威风凛凛,志得意满,就要向远处大踏步走去。
往事如影片般在王振东脑子里跳跃,怎样做,他很快有了选择。
打架的双方以一条纵贯东西的黑水河、学校东边的平坦石桥为中心点,双方沿着黑水河南的小路东西相向运动,越来越近,犹如香港黑帮大片,气势汹汹,就等着激烈的火拼。
在现在的王振东看来,不过是一群少年为了所谓的“名声”打架而已,幼稚而又可笑。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想要让其他学生敬畏自己,只是用错了方式。
“兄弟们,停下来,听我一句。”
王振东站住脚步,环视着周围的一群少年,看着他们还带着些许稚气的面孔,语重心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