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深夜,维克多返回自己公寓的路走得极其艰难。他手中用衣服包裹的东西不算大,但异常沉重,仿佛一生中所有的重担都落到了此时此刻他的手中。衣着单薄的他冒着冬日夜晚的寒冷,踏着地上的积雪一路踽踽而行,像极了一个背负着沉重岁月的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艰难迈步,只为带着最珍贵的东西去迎接死神。然而当他好不容易走到那座破旧的公寓楼下,抬头却发现自己的房间里透着昏黄的灯光。里面怎么会有人?维克多首先想到的是麦克维西,那个为了追杀自己一直阴魂不散的死对头。虽然此时的他已不再惧怕,但还不想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与对方狭路相逢。所以他只是用不屑的眼神对着窗户看了一眼,随即打算离开。可就在他转身欲走的时候,无意间看到的一幕却令他当即停下脚步。
他看到在那昏暗的灯光中,一个人的身影忽然投射在了窗户上。一个女子的身影。
“西蒙娜……”他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这个熟悉而遥远的名字,他的妻子、他的爱人,他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美丽面容!那一刻他几乎哽咽,楼上的那个房间毕竟是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以为是妻子又回来了,就像之前无数个下班回家的夜晚,每当在公寓楼下看到那个熟悉身影,一身的疲惫总会瞬间消失!维克多站在楼下的雪地上看了许久,虽抑制不住泪流满面,头脑却异常清醒。他知道那不是他的西蒙娜。虽然他们很快就要见面了,但不是在这里,不是现在。
转过身默默离开的时候,虽然泪痕未干,但他的嘴角却不由浮现出一丝宽慰的笑容。无论此时房间里的那名女子是谁,他都会心存感激,因为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找回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他短暂沉醉其中并深感满足,犹如漫漫长夜中一抹闪烁的星光,照亮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段旅途。
离开公寓楼,维克多在夜色中经绕过安妮女王夏宫的皇家花园,一路往北,一直走到Hradcanska城堡附近的街巷里,找到一家廉价小旅馆,打算入住下来度过剩下的夜晚。
但实际上这一夜他根本无法入眠。他手中捧着雪地上捡起的那个东西,甚至不想躺在床上,而是一直坐在房间的椅子里。但他太累了,即使房间内昏黄的灯一直亮着,他还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就好像体内所有的力气都被用尽,就连灵魂也已经疲惫不堪。他不由自主地昏睡过去,很快便陷入了迷乱的梦境。梦境中他仿佛身处一片辽阔而昏暗的荒原,荒原中的景象就如同他曾经在波兰Rabsztyn城堡的废墟中梦见过的那样,光怪陆离的天色之下,整片荒原弥漫着一片幽暗的黑色光泽,奇幻中透着一种诡谲的暗淡。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他感觉自己如同行走在幽深的黑暗海底,周围的空气比水中的阻力更甚,且暗流涌动,仿佛刮起了一股看不见的风,但周围的一切却静如止水,只有他的身体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涌动。维克多抱着用自己的衣服裹住的那个东西,艰难地行走在荒凉且诡异的旷野之中,朝着未知的方向踽踽前行。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这孤独而漫长的路途何处才是尽头。更可怕的是,在他的周围,无边无尽的黑暗中哀嚎遍野,似鬼魂又似野兽的凄厉叫声此起彼伏,仿佛身处地狱,跋涉于冤魂的沼泽与魔鬼的丛林。荒原中无边无际的长草在狂风中犹如海浪涌动,仿佛要将他单薄的身影淹没。但淹没他的并不只有黑暗与荒原,还有身后潜藏已久的危机。那些一直在追随他的黑影,此时也出现在一片肃杀的荒原之中,远远追逐着他孤独的身影,就像围追落单羚羊的狼群……
老旧公寓中的克洛伊和弗瑞德里克注定不会等到他们想找的人。抱着一点点希望盼着维克多能回来与他们相见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与那些人物素描画一起藏在地板下的一摞文稿,弗瑞德里克好奇心起,便借着昏黄的灯光低声朗读,快速将文稿的内容念给克洛伊听。克洛伊听着那遥远而漫长的故事,思绪也逐渐飘忽,仿佛随着故事一起飘向了那遥远的年代,开启了一段漫长的旅程。分不清是自己的遐想还是迷茫的梦境,克洛伊在朦胧之中仿佛看到了一片苍凉的荒山,夜色苍茫,黑暗笼罩,山上只有冰冷的岩石,寒风凄厉,毫无生机。
“看吧,你的灵魂就是在这里,被困了几万年!”朦胧种她听到一个不知从哪传来的声音,如同是这荒山本身在对她喃喃低语,“你已经受尽了这无边的孤寂,即使魂飞魄散也要离开这囚禁着你的苍凉之地。你的灵魂的碎片被撒向茫茫尘世,却仍要经历一次次的痛苦轮回。悲伤与不幸伴随着你的每生每世,仿佛被诅咒,永远无法逃脱悲惨的命运。但这不是你的错,你的灵魂高贵且神圣,是天神最纯洁的爱造就了无与伦比的你!只要你愿意,你就是众神最宠爱的公主。每个公主都应该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城堡。我为你选中的城堡是波西米亚的拉比城堡,只要你愿意,那里将成为你的王国,只属于你的神圣领地!这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答案,你的灵魂将在此得以安息!”
在梦中她见不到说话的人,就像12岁那年重获新生时所经历的那样,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的声音指引着她,步入早已注定的命运轨迹。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晨曦透过窗户上硬纸板的缝隙散落进来,给这昏暗的房间增添了一抹幽微的亮光。克洛伊睁开眼睛,发现弗瑞德里克正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手中整理着一些文稿。“昨晚你睡着了以后我把这些文稿的内容都看完了,”见克洛伊醒了,他坐在椅子里将身子转过来,“故事很长,应该是虚构的文学作品,但明显映射着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奇怪的是,普通的人类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或许是从哪里听到的。”
“是想要控制住他们的人告诉他们的,”克洛伊说,“为的是让他们成为寻找东西的工具。”
“工具?”弗瑞德里克不解地问,“他想找什么?”
“他专门找那些有强烈愿望的人,利用他们心中强烈的渴望,比如仇恨,或者对力量的渴望、对自由的渴望、对亲人的愧疚、对家人的怀念等等,与这些人签订契约,引诱他们出卖自己的灵魂,成为受人指使的奴隶。”
“太可怕了,”弗瑞德里克说,“被奴役的人岂不像行尸走肉一样,没有了自己的灵魂,从此不知道何去何从,也不知心归何处,只能茫然地寻找,即使很可能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
听了他的话克洛伊陷入沉默,因为突然意识到自己何尝不是他说的那样,自从母亲去世后,身边重要的人也相继离去,这几十年她也在不停寻找,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线什么。只是……不能停下来,因为不知道心归何处。
“如此说来维克多这个人太可怜了,”见她不说话,弗瑞德里克继续说,“我们该去哪儿找他呢?”
克洛伊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继而下定决心般地站起身来,说:“恐怕我要先去另一个地方,如果能回来的话,一定会继续找他!”
“另外一个地方?”弗瑞德里克问,“你要去哪儿?”
克洛伊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说是在梦中听到的某种指示,他人肯定无法理解。但她自己心里明白,那必定是一直在跟踪她的那个人向自己传达的信息,指引自己前往宿命终结之地,揭开隐藏背后多年的答案。
“一个我必须要去的地方,”她只能这样说,“或许一切都会做个了断。”
“听上去很危险,”弗瑞德里克说,“那我跟你一起去!”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克洛伊说,“我不想任何人受牵连。”
“得了吧,你知道不是!”弗瑞德里克说,“就像你知道我们这些人聚到一起绝非巧合,你、我,还有米塞洛斯、维克多、弗拉迪米尔等等所有人,背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我们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这自始至终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所以我们必须要一起去!”
“我要去拉比城堡,”克洛伊说,“你知道它在哪儿吗?”
“我只知道在皮尔森地区,”弗瑞德里克说,“距离布拉格不算近,走过去的话恐怕需要好几天!”
“我就可以不用走的。”克洛伊说。
“可我不行,”弗瑞德里克说,“等等,难道我们生活在中世纪吗?为什么不用现代的交通工具?”
“应该会有火车通往那里,”克洛伊说,“快走吧,火车站好像离这里也不算近。”
他们即刻起身,过了河一直往东又走了一公里才来到布拉格中央火车站。正置圣诞节前夕,车站内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弗瑞德里克找到售票处,用不太熟练的捷克语买了两张车票,时间刚刚好,两人几乎是接着就可以到站台等待上车。等车的时候弗瑞德里克总想找点话说,能与身边的女子一同乘车旅行他确实难掩心中的兴奋。
“又是火车站,”他说,“你还记得几年前我们在克拉科夫火车站的相遇吗?那时候的你好像还很茫然,现在看上去坚定多了。我们这不是第一次坐同一列火车,二十年前,在我们未曾相识的时候,就坐过同一班列车!”
“这可不是什么缘分,弗瑞德里克,”克洛伊没心思跟他一同追忆往昔,“而是宿命,我们的命运同样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就像棋子。”
“你还记得我帮你写过的那封信吗?”弗瑞德里克毫不在意对方的冷漠,接着说,“想不到几年之后真的会被人看到,我们的命运冥冥之中被联系在了一起,也算是命中注定!”
“这种事情我在二十多年前就经历过,”克洛伊说,“所有看似偶然的相遇实则都是早已被编排好的戏剧,我们的一生都只是别人设计好的舞台。”
“你好像很悲观,”弗瑞德里克说,“你相信宿命论吗?”
“这根本就不是宿命,”克洛伊说,“而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阴谋!”
弗瑞德里克似乎被她的用词吓到了,一时间无话可说,只是哑口无言地看着身边这个外表年轻实则历尽沧桑的女子,一时间似乎感觉她高深莫测,且令人难以接近。
幸好及时进站的火车打破了他们的沉默,两人离开站台的边缘稍稍后退,却依旧被淹没在顷刻腾起的白雾之中。车上下来很多提着大小行李的乘客,节日的气氛与归乡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空着手上车的他们却显得有些与众不同,从而难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但弗瑞德里克全部将其视作艳羡的目光,因为他身边有一位气质非凡的美丽女子,即使她看上去心事重重,仿佛对接下来的路途充满未知。
与此同时,维克多·马洛尔也开始动身离开旅馆。实际上,这一夜他基本没怎么睡,只是做了一些纷乱的梦,但即便如此他的头脑却异常清醒,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精神过。那个东西还在他的怀里,维克多将包裹住它的衣服展开,发现衣服上竟奇迹般地没有一丝血迹。他有些惊讶,因为明明记得昨晚是在一片血泊中用自己的外衣将其包起。但他并未多想,只是穿上那件看上去格外干净的外衣,将那个东西隐藏在衣襟中,然后走出房间去前台退了房,继而快速走出这间廉价小旅馆。
雪已经停了,但这里的天气依旧寒冷。铅灰色的天空笼罩着这座古老的城市,街道上寒风萧瑟,寥寥的行人裹紧衣服沉默地行走着。路边立着一棵棵光秃秃的树木。
维克多快步走过街头,在街角的报摊买了一份当日天的《今日青年阵线报》,从怀里拿出那个东西用报纸裹住,随即沿着人行道低头向对面的街上走去。他行色匆匆,穿着一件灰色的麻布风衣,头戴一顶帽子,帽檐压得很低,腋下夹着一份鼓鼓的《今日青年阵线报》。
街道上行人很少,维克多不由地加快脚步,穿过查理大桥来到河对岸,走进老城区。他沿着前一天晚上走过的路线折返,一路经过天文钟、老城广场、提恩教堂,然后一直向东朝火药塔的方向走去。沿途石板路两旁的街道和楼房装饰了很多圣诞树和彩灯,节日的气氛愈加浓厚,擦肩而过的行人脸上也洋溢着喜悦的神情。在这样的节日氛围中,步履匆匆的维克多就像一个不为人知的幽灵,默默地穿梭在寒冷却热闹的街巷中,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从高大漆黑的火药塔楼下穿过,维克多沿着石板路拐了个弯,向北朝共和广场走去。广场四周亦被圣诞饰品装饰得五彩缤纷,经过市民会馆的时候,维克多停下脚步,仰慕地看了一会儿正门上方的彩绘。他一生只画没有颜色的素描画,笔下的画作像极了自己没有色彩的一生。如若有来世,一定要给自己的生命和绘画涂上色彩,因为布拉格,他深深爱着的这座城市,拥有这世间最美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