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寓里等到天黑,估摸着警局里差不多没人了,我们随即动身,再次投入到这座城市的夜色之中。警局在老城区东边,波西米亚大酒店和布拉格中央酒店的北边,距离河边也很近,却要绕一个大弯。所以我们走到那里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街上几乎没有了行人。不过这对我们而言无疑是件好事,因为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几乎无异于偷窃,而且是在警局这样本就敏感的地方。我们之前在酒店里买了一幅布拉格城市地图,所以不难找到目的地,难的是,到了地方之后该怎么进去。我们之前好像从来都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来到警局门前,站在门口的我们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总不能破门而入吧,”我说,“这可不是无人居住的老旧公寓。”
我还在研究该怎么进门的时候,一旁的弗瑞德里克却抬起头,将目光转向楼上:“有扇窗户好像没关严……”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什么,话刚说完,整个人突然一跃而起,像猫一样窜上了建筑的外墙。待我反应过来抬头去看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三楼的窗台上,用手扒开虚掩的窗户,侧身闪了进去。我独自站在门外的地面上愣了片刻,直到他从里面将门打开,我还像做梦一样神情恍惚。
“混血又怎样?”弗瑞德里克得意地倚在门板上说,“别忘了我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夜行者!”
我对他的洋洋得意装作视而不见,毫不客气地径直走过他身边进入到警局里面。建筑里黑灯瞎火,为了不引起注意我们也不敢开灯,只好抹黑来到楼上,借助窗外的一点微光在一张张办公桌上来回摸索。由于光线昏暗,我们只能将文件一份份举在眼前,虽然捷克语和波兰语很相似,一些专业术语读起来还是有些吃力。我们就这样大海捞针似地翻找了半天,直到夜色已深,还是没有半点头绪。当我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同样累得腰酸背痛的弗瑞德里克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只见他干脆一屁股坐在一把办公椅里,翘起椅子的两支前腿,将重心放在两只后腿上,在那里玩摇摇椅。我也有些灰心丧气,所以就没去管他,结果他可能是摇的幅度有点大了,没掌握好重心,突然连人带椅子一起仰倒在地,闹了不小的动静。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一跳,刚要去扶他,他却扶着桌子自己站了起来,结果慌乱之间又不小心打翻了桌面上的一摞案宗,厚厚一摞文件被掀翻,像雪片一样散落在地。本就焦头烂额的我这下更头大了,赶紧俯下身去捡拾那些被弄乱的案宗,心想这回可惹麻烦了!结果就在慌忙整理文件的时候,一张纸上的内容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
有时候人们的某些发现总是在不经意间,只是那么一瞥的功夫,几个关键的字眼就这么映入我的眼帘。我从地上捡起那张纸举在眼前,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死者姓名:维克多·马洛尔
案发地点:Národní Obrany 935号Fontana公寓
案发时间:1949年12月**日
怪不得我们刚才一直找不到,刚刚就在几天前发生的离奇命案,相关案宗却被执法者压在了文件的最下面,或许一个普通平民的生命,在人们眼里就像这纸片一样无足轻重!
“找到了?”弗瑞德里克见我看得入神,也好奇地凑过来,“真是踏破铁鞋!”
“我们赶紧整理好这些文件尽快离开这里吧,”我说,“趁着夜深尽快去这个地方看看!”
“让我看看,这个地方在……”弗瑞德里克在地图上找了半天也没发现这样一个地方,我干脆将地图从他手里夺过来,拿到窗边接着微弱的光线继续寻找,结果好不容易在城西一个偏僻的地方找了一串小字。
“上帝啊,我们还得过河!”弗瑞德里克说。
离开警局继续走街串巷,我们本来就人生地不熟,加之布拉格的街道交错复杂毫无规律可言,只能参考地图一路摸索,过了河一直往北,经过布拉格城堡,又在夜色中走了很长一段路,好不容易才在一处偏僻的地方找到Fontana公寓,那是座土黄色的老旧楼房,隐匿于僻静的街巷中,藏匿在周围同样古老的建筑之间,在漆黑的夜色中沉默而立。走进公寓里面,我们沿着木质的楼梯拾级而上,午夜时分,阴仄的楼道寂静昏暗,犹如行走在闭塞的墓道中,两侧紧闭的房门里面仿佛就是阴暗的墓室,竟令人有些不寒而栗。
我们沿着走廊一路摸索,每走到一扇门前都会将一只手轻轻放在门板上,尝试看能否推开。就这样一直行至走廊的尽头,所有的房间都房门紧闭。我们不由有些犯难,因为这样一来就无法知道究竟哪间是维克多的房间。
我低声问弗瑞德里克,能否感知出哪扇门的后面死过人,他听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只能感知同类的死亡,至于人类,你恐怕得问通灵者!”他这话简直是无稽之谈,这深更半夜的我去哪儿找通灵者?正束手无策的时候,我好像感觉到有什么声音,很细微,在寂静的深夜却足以被捕捉。我寻着声音慢慢找去,最终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站在门前仔细聆听,那声音像是从门缝中穿隙而过的风声。我再次尝试推门,这回面前的木门却“吱呀——”一声应声而开!屋里仍旧漆黑一片,却异常阴冷,乍一进去什么也看不见,直到片刻之后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我才惊讶地发现,房间的窗户已经被严重损坏,本应是玻璃的地方被硬纸板取代,所以房间内才会一片漆黑。而且纸板的边缘封堵不严密,外面的寒风透过缝隙钻进来,所以会在门缝里听到风声。
“天哪,这屋里简直就像牢房!”弗瑞德里克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进来,站在我旁边唏嘘。
我看到几步之外的地方有个像是桌子的黑色物体,便缓缓走过去用手摸索着试图找火柴,果然就在抽屉里摸到一盒,抽出一根划燃,跳动的火光顿时照亮了大半间屋子。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旧书桌、一把椅子,一口陈旧的柜子冷冰冰地立在墙边,旁边还有一扇门,充当卧室的里屋隐匿在光线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一根火柴很快燃尽,我重新划亮一根,并点燃了放在桌面上的煤油灯,同时惊讶什么样的人还用这种古老的灯具,大概是不喜欢电灯的光线吧。书桌中间摆放着一台打字机,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弗瑞德里克不由分说伸手就开始翻看抽屉,结果只看到一些外文稿件,以及其他写作用的杂物,并无任何有用的线索。
“看来维克多还没回来,”弗瑞德里克说。“这屋里根本就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我没说什么,只是随意翻看了一下那些稿件,一边若有所思。弗瑞德里克则有些失望地在房间里溜达,一边打量着斑驳的墙壁和陈旧的地板,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脚面。我转过头去,发现他其实正在注意自己脚下的那块地板。我立即想到了这大概是怎么回事,所以当弗瑞德里克俯下身去动手掀动地板的时候,我并没有阻止。而且从他的神情来看,这次似乎大有发现。
果然没错,地板下面的夹层里放着厚厚一摞纸,像是书信或者文稿。我拿起来看了看,像是一部历史小说,洋洋洒洒写了很长,可当我以为这摞纸都是小说文稿的时候,却发现后面的纸张上已经不是文字,而是画,厚厚的一摞铅笔素描画!我惊讶地快速翻动着那些画纸,每张纸上都画着一个人,足有几百张,却各不相同,但每幅画都栩栩如生,充满了生活气息。我本以为这是小说的插画,却发现画的张数比文稿还要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我将它们拿在手里,像翻书一样从后往前快速翻看,然而当最后也就是最上面的一张画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不由睁大了眼睛。
画上是一名天生丽质的女子,她的腹部已经隆起,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站在自家门前,一只手扶住门框,在清晨金色的阳光下如同美丽而安详的女神。晨曦在她的头发、衣裙间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光晕,仿佛是她孕育着生命的身体在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我不由大吃一惊,因为弗拉迪米尔说,维克多怀孕的妻子死于非命,想必就是这画中的女子!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查理大桥上的一幕,一名失魂落魄的画家,独自坐在角落沉默不语,头戴毛线帽子,右手少根小拇指,陈旧的衣衫、孤独的背影……“他竟然是个画家!”
“什么?”弗瑞德里克没听明白。
“维克多是个画家,他已经回来了!”我说。
“你怎么知道?”弗瑞德里克不解地问。
我没心思回答他的问题,“噌”地一下站起来,转身就想往外走。
“哎,你去哪?”弗瑞德里克见状急忙问。
我却已经顾不上回答,拉开门就要往外走。然而就在我开门的一瞬间,一阵穿堂风突然迎面吹来,窜进屋里,一下就吹灭了桌上的煤油灯,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你好不容易找到这里,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我停下脚步,心头一惊,因为背后说话的声音显然不是弗瑞德里克,可这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那么说话的是……
我慢慢转头,发现弗瑞德里克就站在我身后,同样一脸诧异,在他后面,在浓稠的黑暗中,似乎凭空出现了另外一个人!我看到书桌前的那把椅子里,仿佛多了一团诡异的黑影,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黑暗中两只眼睛冒着骇人的寒光!
“你是谁?!”弗瑞德里克毫不客气地对着暗处的黑影问,转身就要走过去探个究竟,却被我抓住肩膀制止。
“这里没你的事,年轻人,我在跟他说话。”椅子里的黑影用阴冷而低沉的声音说,一边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黑暗中看不清它的样子,只感觉一团野兽般庞大的身躯从黑暗中慢慢隆起,以捕猎者的姿态巍然耸立。
“久违了,米塞洛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