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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幻影之城(八)

离开弗拉迪米尔的面包店,克洛伊满怀心事地带着Honza走回自己住的地方。将Honza送回公寓房间,她并未完全关闭自己的房门,而是留了一道不明显的缝隙,然后坐在椅子里,一边休息一边静静地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夜色已经深了,克洛伊却仍未听到自己等待的声音——这么晚了,对面的房门始终没有动静。寂静的等待之中,克洛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自从离开家乡以后,她几乎很少睡觉,或者根本不需要睡觉。每去一个地方,她都会买上几本书,在寂静无人的夜晚静静品读。偶尔会在不知不觉中小憩片刻,也总会充斥着漫无边际的梦境。有时会梦见自己小时候,会梦见母亲,有时会梦见伦敦,梦见克罗斯温,有时会梦见自己去过的地方,那些她亲自用脚丈量过的山川、河流、平原、湖泊……但却从不会梦见他,即使他是克洛伊最渴望在梦里见到的。或许越是藏在内心最深处的人,越不会浮现在梦中吧。

这一次,她梦见了多佛尔(Dover),她离开家乡的那个港口码头。

太阳给天边的朝霞镶上了金色的光芒,海面上一片波光粼粼。她梦见自己坐在码头户外的长椅上,看着海天相连之处的霞光。轻盈的海鸟在海面上空来回飞翔,在晨光中唱着自由的歌曲。

她梦见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说:“你已经拥有了无数凡人梦寐以求却无法拥有的东西,你拥有了强大的力量和永恒的生命。但你会因此失去更多。我曾经的同伴宁可死也不肯再与我同一战线。现在你也已经失去了他。我想,不久后你将走上我的老路,我曾有过的体验,你必将感同身受。你会失去更多更重要的东西,直到那无法企及的永恒,直到你开始后悔曾经一次次的错误选择。你可以走遍世界上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直到每个地方都留下无法抹去的回忆。而且,你要知道,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听到这番话的她在梦中闭上眼睛,因为她想极力如回忆当时说出这番话的那个声音,却发现那声音愈发模糊。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梦境似乎置换了场景,她坐的海边长椅瞬间变成火车上的座位,周围的一切也跟着发生了变化,她猛然发现自己坐在一列正在行驶的火车上,周围都是形形色色的乘客。即使她生命中已经乘坐过无数次这样的列车,但很快她便意识到梦中的场景是哪一次。因为她感觉到了异样。那感觉就像是,你坐在封闭的列车内,目光却能透过车厢看到外面的情景。这是一种类似于盲人的第六感,能够动用身体的所有感官觉察到视线之外的影像,并将其具象化呈现在脑海中。克洛伊此时“看”到的就是——在呼啸的列车后面,几只影子正在空中快速地尾随而至,如同疾驰的猎鹰集体出动围捕一条快速爬行的钢铁巨龙。

克洛伊知道它们是冲着自己来的,也知道这趟列车上有很多无辜的乘客和乘务人员,所以她立即起身,沿着车厢中的过道向车尾走去。为了不惊动列车上的其他乘客,她尽量不让自己的脚步太匆忙。但她知道时间急迫,那些追逐而来的东西随时都有可能发动攻击。于是最后几节乘客减少的车厢,她逐渐加快速度,甚至跑了起来。最后一节是行李车厢,克洛伊不得已轻微破坏了门锁,拉开车门继续向车尾跑去。由于外面风大,拉开尾端的车门着实费了一番力气。开门的那一瞬间,门外的大风席卷着雪片顿时迎面扑来,将她的头发和衣摆高高扬起。克洛伊却并不在意,因为她看到了比狂风暴雪更可怕的事物——在车尾的后面,有几只黑影正紧随而至,如同在风雪中捕猎的巨鹰。克洛伊冒着风雪站上车尾的栏杆,但她并未跳车,而是迅速转身,借着栏杆的高度一个跳跃迈上了车顶。

第一只黑影扑过来的时候,她刚落稳了脚跟,在狂乱的风雪中艰难转身。扑面而来的狂风暴雨严重遮挡了视线,所以看清对方的攻击之时,黑影已经与她近在咫尺。她一个侧身惊险躲过,险些一脚踩空坠下车顶。但第二次就没这么幸运了,她还没站稳就看到第二个黑影紧随而至,她再次试图躲避,但这次距离太近,虽然躲过了黑影,却被不知什么东西刮了一下,额侧顿感生疼。但贴身的距离也让克洛伊得以还手,她趁对方擦肩而过的时机,快速出手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脚踝,然后用力转身,将其像甩链球一样甩了出去。一战告捷,危机却仍未解除。最后一只黑影来势汹汹,张开巨大的黑色羽翼,像低飞的战机一样迎面扑来。这回克洛伊来不及躲闪,她本能地想后退,后脚跟却突然被车顶上的凸起绊倒,整个人一下失去重心向后仰去,跌倒在冰冷的车顶上,那只黑影便顺势从她的身上掠过。克洛伊赶紧爬起来回头去看,结果看到那黑影丢下她不管,继续朝列车的前方冲去。

“糟糕!”她暗自在心中喊到,料想它们打算转而袭击火车!一旦快速行驶的列车遇袭,车厢里上百名乘客恐怕凶多吉少。情急之下克洛伊赶紧追过去,为了不惊动车厢内的乘客,她和黑影一样贴着车顶快速略过,但黑影的速度极快,追上它的时候已经行至车头,直接重重落在了车头顶上。车头后部就是驾驶室,这么大动静里面的人定会收到惊吓。果然,列车顿时就放慢了速度,但巨大的惯性依然迫使它在轨道上继续前行。克洛伊想将那只黑影从车头上揪下来,对方却正相反,死死扒住车顶,如同巨鹰的利爪抓住猎物死死不放。前方烟囱不断喷出白色的蒸汽,白雾之中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但克洛伊仍瞅准时机快速上前一把揪住了对方,并用力拖到了车头前端没有蒸汽的地方。黑影如同被擒住的野兽一般拼命抵抗,克洛伊却用力掐住它的脖颈死不放手,硬生生将其按在了车头的最前端,那里有一个圆形的凸起,她将对方的脖颈放在上面试图用力折断。但她忽略了一件事情,当时天色渐暗,听到动静的驾驶员为了弄清状况定会从驾驶室侧面的窗户伸头查看,而他们所处的地方正是车灯的位置。因此最可怕的事情就发生了——克洛伊将对手的脖颈放在车头最前端的凸起上,突然用力将其折断,而那个凸起其实就是车头的大灯,她折断对方脖颈的那一瞬间,车灯突然大亮,与此同时驾驶室的侧窗有人伸出头来向前查看,正看到有两团诡异的黑影在车头缠斗,其中一个的脖颈被另一个“咔嚓”折断,头颅顿时耷拉在车灯旁边!意识到大事不妙的克洛伊惊讶不已,但还未等她做出反应,随着一阵剧烈的刹车,她和那个黑影就同时被甩下车顶,失重坠向前方的铁轨……

坠落的感觉让克洛伊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夜色已深,房间里一片漆黑。她起身离开椅子走向门口,透过门缝看了看对面邻居的房门。对面始终房门紧闭。“难道今晚没出门?”她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觉得邻居最近似乎消停了许多,不再大半夜的出去瞎逛了。这无疑是个好现象。克洛伊颇感欣慰,正欲关门,手上的动作却突然停下。她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异样,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令她极其不安,因为那是每次“它们”出现之前的不祥预兆!

但这次与以往不同,她能感觉到危险的气息并不在周遭,而是……附近,或许有段距离,似乎不足以造成威胁,却也同样令她深感不安。她知道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或者某个人正在面临危险,而这危险本应该是冲着自己来的,所以她绝对不能坐视不管!于是她快速拉开房门,毫不犹豫地跑下楼梯。原本趴在地板上的Honza见主人夺门而出,随即也爬起来,从敞开的房门跑出去,追随主人的脚步。

克洛伊来到外面的街道上,正置深夜,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昏黄的路灯默默散发着暗淡的光,让这座城市不至于被黑暗吞没。克洛伊快速走在街道上,尽力搜寻着那种黑暗气息源头的方向。夜晚的城市寂静清冷,古老的建筑在街边沉默伫立,仿佛寂静夜色中沉沉睡去的庞然大物。克洛伊此时却无心欣赏夜景,因为她发现越往前走,那种黑暗的气息就越发浓重,于是她不由加快脚步,向河岸的方向快速走去。Honza紧紧跟在她的身边,与她一同走过铺着落雪的街道,在夜色中快速穿行。

行至著名的老城区,克洛伊突然迷失方向。城区中建筑密集、道路复杂,身在其中犹如走进迷宫般茫然失措。但克洛伊知道自己的方向是对的,因为她能感觉到那种黑暗的气息愈发浓重。就在这时,身边的Honza突然对着一个方向仰头嚎叫,发出像狼一样的声音。克洛伊顺着它叫的方向看去,结果在河对岸的高地上发现了令人惊骇的景象—— 一团黑色的漩涡正在一座城堡上空盘旋,如同黑色的飓风要吞噬那座高耸的尖塔!克洛伊知道那是噬魂咒,一旦这种现象出现,就说明附近有更可怕的东西,以其为耳目,搜捕将死之人的灵魂!克洛伊迈开大步快速向河岸跑去,边跑边不断注视观察着远处黑色漩涡的形态,一看之下才发现,它竟然是由数量惊人的黑色鸟群聚集而成,在高处伺机而动,随时准备扑向猎物!克洛伊知道时间紧迫,她用最快的速度跑向过河的必经之路——查理大桥,而Honza的速度更快,一直跑在她的前面,抢先跑过大桥,向河对岸的小城区疾驰而去。克洛伊紧随其后,刚穿过巨大的黑色塔楼跑上桥面,却发现为时已晚!只听对岸的河边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的叫声,克洛伊心中一紧,却当即听出那不是有人遇害的声音,而是为恶魔指路的邪灵,用骇人的尖叫声锁定猎物的位置!

已经来不及了!克洛伊顿感绝望,眼看着远处原本盘旋在城堡上空的鸟群顷刻间俯冲而下,向着城区的方向蜂拥而来,知道那些可怕的东西已经锁定了猎物,瞬间就会将其围捕!克洛伊已经没有时间赶去现场,但她知道自己所在的查理大桥距离城区已经很近了。情急之下她只能就地施援,虽然她看不到被猎杀的人在哪,但她可以驱走那些黑暗的捕猎者,让被它们盯上的人免于一死。

于是她立即跑到大桥中央,将一只手高高举起。一团耀眼的白光顿时照亮了河的两岸,那些原本汹涌而来的黑色鸟群霎那间被光芒驱散,转眼间消失在茫茫的夜空。

克洛伊见危机已经解除,随即打算前往小城区的街巷里查看究竟是什么人招致了黑暗力量的围捕,刚欲迈步过桥前去河对岸,却突然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那声音极其动听,却又令人毛骨悚然。克洛伊沿着声音的方向朝河面看去,发现冰冷的河面上竟然出现了几道细微的波纹,像是有什么东西向桥边游了过来。克洛伊定睛一看,发现是几个人在冰冷的河水中缓缓游动。但她很快就想到那不是人,而是更危险的生物——人鱼!克洛伊不喜欢这种生物,因为据说它们没有灵魂,只是猎食人类的鬼魅,用魅惑人心的歌声,将无数的水手引向不归路。而且它们是恶魔的耳目,有时会帮助黑暗势力寻找猎物。但他们通常会栖息在黑暗的海域,又怎会在伏尔塔瓦河中出现?定是被谁召集而来。刚才听到的那声刺耳的尖叫想必就是它们发出来的,为的就是指引恶魔找到猎物!克洛伊用白光驱散黑影的时候,这些狡黠的鬼魅定是躲到了水下,所以才未被驱逐。克洛伊知道它们阴险狡诈,看似面容姣好,却极其凶猛。她不想与它们发生正面冲突,于是打算继续过桥前往小城区去找人。结果还未走到桥头,转眼却发现了更诡异的一幕—— 一只船散发着白色微光的帆船正在河面上缓缓驶来!那只诡异的帆船通体发出一种类似于冰冷月光的白色光晕,如同一只来自幽冥的幽灵之船,在黑夜的河面上漂浮而至,带着惨白的寒光与诡异的气息,在若干人鱼的簇拥之中无声地向桥边缓缓驶来。克洛伊不由大惊失色,她很难想象谁会在这样的夜晚以这样的形式赫然出现在伏尔塔瓦河之上,如此明目张胆,定是来者不善!

看着这只通体散发着寒光的白船,克洛伊立即想到了“北海冥船”——纳吉尔法(Naglfar,北欧神话中的大船,整个船据说是用死者的指甲所建成。负责掌舵这艘大船的是背叛诸神的邪神洛基)!原来这艘传说中的大船由北海直接驶入易北河,继而逆流而上来到了伏尔塔瓦河!它特意远道而来,难道就是专程来此收集亡灵?克洛伊不敢轻举妄动,而是站在桥上,静静地看着那艘白色的帆船从缓缓驶过桥下,船的后面拖着一串仿佛星河般的白色发光物,黑夜中如同水面上闪光的粼波。但克洛伊知道,那些其实是死去之人的灵魂!因为“北海冥船”纳吉尔法就是专门收集亡魂的!她不禁想到了孩提时期母亲经常给自己唱的一首歌,歌词是这样唱的:

洁白的雪花落下来了

那是天上的星星飘落人间

它们带走了你的父亲

去向了一个没有寒冷与饥饿的地方……

无数雪花汇成一条明亮的银河

我看到一只白色的船在河中飘过

船的后面带着一串用微笑与泪水写成的名字

最后一个名字属于你的父亲……

想到这她不由大吃一惊,原来传说是真的,真的有一艘白色的船,行驶在雪后冰冷的水面上,收集逝者的亡魂!想到自己早已离世的父母,想到那些在自己生命中匆匆而过的人,克洛伊不禁潸然泪下。朦胧的泪眼中她注视着那艘白色的帆船缓缓驶过自己所在的查理大桥,带着无数泛着微光的白色幽魂,在凄婉哀伤的歌声中,静静向着远方驶去。

不知道这一次,它又要带走谁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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