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最近的身体不太好。或者说,一直不太好。自从他失去家人变得孑然一身,他就开始面色苍白、日渐憔悴。特别是前几年秋末冬初在波兰的Rabsztyn城堡废墟中住了一段时间,饥饿与寒冷将他的身体变得虚弱,甚至疾病缠身。在那之后的每年冬天他都要被咳嗽和肺炎折磨好长时间,长期失眠伴随着食欲不振,致使他本就不壮硕的身体愈加瘦削。
漂泊异乡以及回到布拉格独自居住的那几年,由于没人照顾,他的生活简直一片凌乱。
虚弱的身体已经不能继续支撑送邮件的体力工作,所以他只得辞职,费劲周折又找了一份翻译的工作维持生计。他主要翻译英语和俄语,但这确是份耗费精力且收入微薄的工作,他每天都要伏案工作很长时间,甚至深夜都在敲打字机。长此以往难免导致作息紊乱,他只在困得不行的时候才睡觉,只在饿得不行的时候才进食,而且只是吃一点土豆或者豆子,勉强维持生命即可。那个黑影还会跟随着他,有时是在窗外,有时是在阴暗的角落里,有时在他外出散步的时候暗中跟随,有时在他体弱生病神志不清的时候暗自徘徊。但他已经不再害怕了。或者,从未害怕过。他不惧怕任何形式的疾病或死亡,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迎接死神,所以只当那个黑影是来给他做伴。
维克多面临的威胁不止于此。由于他在布拉格起义的前夕,也就是捷克被德国统治的最后时期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私自出国,去了同样处于德国人控制的波兰,因此难免被国内的激进人士当做“叛国投敌”。在那样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一旦被扣上这样的帽子就很难摆脱,即使回国后的维克多基本处于半隐居的遁匿状态,却仍无法躲避那些不断找他麻烦的人。最初,他时不时就会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遭遇几个人的围追堵截,通常是在天黑后的小巷,或者寂静无人的街道上。那几个人起初只是盘问和推搡他,后来甚至用上了拳头,声称他若不承认自己与德国纳粹有过勾结,就要以叛逃罪送他去蹲监狱!
当然,一旦他承认了,等待着他的将会是更可怕的私刑,甚至激进分子的暗地处决!
但这点威胁对于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的维克多而言,已经不算什么。他就像看待顽劣的小孩一样看待那几个经常找他麻烦的人,实际上他们确实就是孩子,最大的也不过二十来岁,是在战争中长大、被常年的奴役、压迫扭曲了人性的孩子,他们就像在泥潭中长大的芦苇,一旦残酷的严冬过去,他们就会肆意生长,甚至极具侵略性。这些年轻气盛的青少年中有部分参加过那场轰轰烈烈的民族起义,以自由与爱国的名义参与到正义的战斗中,不仅磨练了他们的胆识与意志,战争的胜利也让他们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自豪,甚至膨胀。这些年轻人遂成为热血好斗的激进分子,以至于战争结束后,仍然以“肃清”的名义反过来迫害居住在捷克的德国居民。
其中一个叫麦克维西的年轻小伙子,甚至参与过对德国人的驱逐与屠杀。他嗅着血腥的味道跟随民间志愿者前往两国边境,在那里趁火打劫、疯狂屠杀无辜德国百姓的时候,自己甚至还未成年。以至于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当“战友”们问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的时候,他的回答异常血腥。“肃清”后,麦克维西因“战绩”卓越,以民族英雄的身份,雄赳赳气昂昂地返回布拉格,不仅积极加入了共产党,还成为当地青年先锋队的一个小头领(社会主义青年联盟先锋队是捷克斯洛伐克的少年先锋队组织,由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 领导成立于1970年1月。1990年1月后,该组织停止存在。此处有年份上的错误)。这样的威风让他从未收敛嚣张的气焰,不仅积极参与各种社会主义革命运动,还经常借助职务之便,带领手下的小兵卒们在城内四处招摇过市,堂而皇之地“调查”那些他认为有通敌卖国之嫌疑的人们。当然就包括维克多这样行踪飘忽、生活隐秘之人,加之他刚从波兰回国的消息在他曾经工作过的邮局不胫而走,他出国这段时间的行踪更成为麦克维西一伙人热衷调查的对象。
“我们怀疑你跟德国纳粹一起迫害过犹太人!”
这一毫无依据的说辞让维克多几乎想笑。
他自己就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如今却要遭受这样的诬蔑,实在令人无语!但他从不会跟那些愣头小子多费口舌自证清白,在那样一个空气中都充满亢奋与躁动的年代,无论怎样的反抗都无异于自取灭亡。如果被他们堵上了,维克多就紧闭牙关挨一顿揍,或者默不作声地任凭几个人辱骂一番,然后低头默默走开。但这点威胁还不至于让他不敢出门。
天气好的时候,他偶尔会去老城广场给自己放放风,大都是一个人安静地坐着,看着人来人往,或者用面包渣喂喂鸽子。他把自己当做一只幽灵,游荡在古老城市的街道上,看着那些活生生的人们。他偶尔会在广场上看到一个同他一样安静的画家,那人通常会穿一身很旧却干净的衣服,头戴毛线帽子,嘴边和下巴留着胡茬,一张脸看不到一半。手背干枯,青筋凸起,手指却很干净。他有时会在广场上或者桥上给人们画像,收取微薄的报酬。接取酬劳的时候他都会手心向上摊开,人们会像施舍乞丐一样将硬币放进他的手里。或许是这个人让他想起了曾经热爱作画的自己,所以维克多每次偶遇那个街头画家,都会饶有兴致地坐在他背后远远地看上半天,甚至人家收摊打烊,他有时也会毫无恶意地跟在后面,看着人家背着画具默默地走街串巷。这样纯属好奇的跟踪让他很快发现了另一个秘密——那人似乎总会经过几条特别的街道,并偶尔会停下脚步,对着街道旁古老的墙壁念念有词。维克多很好奇他在干嘛,所以每次发现他有这样奇怪的举动,都会等他走后,迈步上前去观察那人刚刚驻足面对的墙壁。原来墙壁上镶嵌着名牌,每块名牌上都刻有名字。维克多早有听闻,那些名字属于几年前布拉格起义中捐躯的亡者,如果牺牲者的名字为人所知,铭牌就会刻上姓名、生卒日期以及牺牲时所在的街区;如果没人知道牺牲者的确切身份,铭牌便刻着一句话:“献给无名烈士。”
维克多心想这一定是某位烈士的家属,以此怀念在那场战争中逝去的家人。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猜错了,因为那个古怪的画家似乎走遍了所有镶嵌烈士名牌的街道,而且还在不断寻找更多。每当他找到一块这样的名牌,总会驻足面壁,同时嘴中念念有词。维克多很好奇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又不敢走近了听。但这样的好奇促使他继续跟随,并一定要解开谜题。终于在一个秋日的黄昏,维克多再次跟随那人的时候发现他又在做同样的事情,这次恰巧处在一个街角,那人对着墙壁念念有词的时候,维克多刚好可以躲在旁边的拐角处仔细聆听,并且终于听清楚了那人嘴中念叨的话语。“……若在天有灵……助我找到石碑……尔可起死回生……”
听到这句话的维克多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那个人满大街寻找这样的名牌,是在向死去的亡灵求助,求他们帮忙找到……“石碑”是什么?维克多不得而知。听那人念叨的意思,应该是如果找到“石碑”,死去的人就能……
维克多觉得这简直是异想天开,那人恐怕是跟自己一样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所以才会像自己当初那样满世界寻找可与死者建立联系的方法,直至走火入魔!而这个可怜的画家,无非是在走和自己当年一样的老路!
维克多不禁对那人产生了一丝同情,甚至想帮助那个可怜之人振作起来,自己却迟迟不敢露面,只能始终像个幽灵一样,远远跟随在那人身后,只当是一种默默的陪伴。
但可怕的事情很快就出现了,让维克多知道自己不能再坐视不管——那个可怜画家的身边,竟然也出现了自己见过的那种黑影!
有一次经过火药塔(建于1475年,原本是护城的要塞,后来用来存放火药,所以称作火药塔)的时候,维克多发现夜色中黑色的塔顶似乎有异动,抬头细看却惊讶地发现塔尖上就潜伏着一团诡异的黑影,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石板路上踽踽而行的画家,似乎正在伺机而动!
情况危机,维克多又不能太明显地暴露自己,他环顾四周,立即发现了街边的路灯。布拉格部分有着几百年历史的老街依然保留着古代的煤油路灯。维克多此时顾不上太多,他脱下自己的一只鞋子,将坚硬的鞋底用力砸向煤油灯,玻璃灯罩“砰”地一声碎了,并引发了一次小型爆炸,火光在黑夜中顿时照亮了半条街,刺耳的爆炸声甚至传到了街边的小巷里。
走在前面的画家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吓了一跳,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了一眼,见事故并不严重,便迈开脚步接着往前走。巷子里有几个人闻声打开窗户向外张望,见发出声音的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也就没太在意,毕竟战争的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谁会为一声微不足道的响动大惊小怪。但这阵小小得骚动却很可能救了画家的命。引发骚乱的维克多随即快速躲入街角的阴影中暗自观察,发现塔顶上的黑影因为顾及周围人们的视线,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躲在黑暗中与塔尖融为一体。但维克多仍然看到了它那凶恶的目光,如同山顶伏击失败的野狼一样,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但维克多不会畏惧,甚至报以冷笑。
他继续“护送”那个不知情的画家回家,发现那人住在泰恩教堂附近的一个廉价小旅店里。泰恩教堂是建于中世纪的一座哥特风格的教堂,也是布拉格广场上最老最有年代感的教堂,因为它的高度和黑漆漆的尖顶,使它的外观给人以阴森森的压抑的感觉,由此被称为“魔鬼教堂”。维克多目送画家安全进门后独自返回的时候再次从教堂门前经过,并刻意驻足观摩了一下这座黑色的庞然大物。他当然知道刚才伏击未果的黑影此时就埋伏在旁边古老建筑的阴影里。维克多不动声色,心里却为自己成功转移了黑影的注意而暗自得以。
“来吧,”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同时嘴角浮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我们之间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