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上腾起一团白雾,维克多·马洛尔从雾气中走下列车,手里提着一只长方形的行李箱。他从遥远的异国他乡而来,踏上这片故土的时候早已面容憔悴、脸色苍白。没有人知道过去的几年他经历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他就像是一个行走的幽灵,沉默无声、来去无踪。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他的目光却依然坚毅。他归来的脚步疲惫却带着从容,身躯枯瘦却依然挺拔。
他回到之前与西蒙娜一起生活过的那栋公寓,继续将曾经居住过的房间作为自己的栖身之地。而且他又回到了之前的邮局工作,白天给人家送信,晚上回家在灯下接着写妻子西蒙娜生前未写完的故事。那个关于帕拉加斯的故事。
经过一千年生生世世从不放弃的苦苦寻找,帕拉加斯终于慢慢收集了自己灵魂的碎片。就在这个崭新的时代、崭新的世界,在这座人世间最美的城市,他将集齐自己完整的灵魂,从此不再做游走世间的孤魂野鬼,一个全新的帕拉加斯将卷土重来,带着他凝聚了千年神力的不死灵魂,重新降生于这个世界!
他要继续写下去,因为他要完成妻子生前为热爱的布拉格而写作的遗愿,因为他要完成这个跨越了千年的故事,更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故事的真相,没有人比他更有使命将这个故事写完!
与此同时,故事中的主角们正相继在这座古老的城市聚集。一场不为人知的战争即将在人类的大战结束之后,在这座硝烟散去的城市拉开帷幕。
1945年秋天,克洛伊·米萨拉经过多年的流浪,终于踏上了这片即将改变她命运的土地。
她从远方的贝加尔湖畔乘车而来,只因有人告诉她,她的宿命将与这座古老的城市息息相关。其实说这话的并不是个“人”,而是那只黑影,那只自从出生起就一直徘徊在她身边的黑影。那只黑影杀死了她的父亲、母亲,还有她身边最重要的人。她知道自己永远都无法摆脱那只黑影的纠缠。不,她不想摆脱,她已经下定决心,要与那个黑影做个了断!而他们的终极战场,就是这座经历了千年动荡的古老城市。尽管人类战争的硝烟已经散去,但一场不为人知的战争即将在这片土地上开展!
克洛伊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曾与自己在克拉科夫火车站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年轻人,她记得那个人当时就说要前往布拉格,几年时间过去了,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她徘徊在这座古老的城市之中,像到过此地的所有人一样,深深感叹于这座古城的美丽,但同时亦感到隐隐的悲伤,这些年她独自走过无数个地方,看到过无数的美景,但无论走到哪都是孑然一身,眼前的景色越美,心中就越悲凉。因为那个人始终不在她的身边。
但她能感觉到布拉格的美与其他地方不一样。这里的美能给人一种归属感,是那种一旦置身于此就会顷刻间爱上她、爱到无法自拔的、能唤起人内心深处对母亲的依恋,就像热爱故土一样,甚至宁愿葬身于此!她久久地徘徊在静静的伏尔塔瓦河岸边,仿佛能听到每一座桥都在诉说一段古老的故事,每一座建筑都在历数漫长的岁月。她不知疲倦地踱步在这座美丽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用脚步亲吻路上每一块历尽沧桑的石砖,用目光轻抚每一座红色的屋宇、高耸的尖塔、神秘的雕塑。它们都那么无与伦比地美,令人沉醉的美中却又弥漫着一种异样的色泽——灰暗的死亡之色。这种死亡的色泽只有她能看到,因为她自身也是死亡国度的一员。自从几十年前她出生的那一刻起,魔鬼就已注定了她的宿命。为此她失去了自己的父亲、母亲,以及她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但她自己却不能死,与生俱来的诅咒夺走了每一个她深爱的人,唯独留下她孤独地徘徊在这人世间,带着无尽的生命、不老的容颜,尝尽这世上最可怕的苦难。
如今她来到布拉格,这座原本五彩绚丽的城市在她的眼中却如同被蒙上了一层暗淡的阴影,即使在明媚的阳光下,也仿佛弥漫着古铜色的阴霾。克洛伊在古老的街道上寻觅着,如同一只追随死亡气息的乌鸦。不知走了多久,她凭直觉来到了一条看上去有些荒废的老街,斑驳的路牌上写着烛台街道(Candelabras),这显然是一条古老的街道了,不像老城区那样光彩夺目,如同彩色照片上一个不起眼的泛黄角落,在岁月深处默默沉寂。
时值黄昏,天色将晚。克洛伊慢慢走过路边那些陈旧的店铺,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铺子往往却隐藏着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陈年老店。她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朴实却勤劳的忙碌身影,感到一种久违的家的温暖。
其中一家名叫斯卡利察波巴吉(斯卡利察是斯洛伐克边境城市名字,波巴吉是当地美食)的小店吸引了她的目光,因为它的店面很奇特,门外有一排干净整洁的木质货架,货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色泽诱人的面包,旁边的一张小木桌上放着一只西瓜大小的玻利罐子,肚大口小,里面装了一层花花绿绿的钱和硬币,竟然就这么无人看管地搁在外面,令人颇感好奇!
克洛伊不由自主地走进去,发现里面是个小店铺,墙边的货架也摆着面包,一名男子正在中间的工作台上揉面,屋子里满是面点的香气。似乎是听到有人进来,面包师放下手中的工作抬起头,原来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下午好,”那人微笑着对他说,“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打扰了,”克洛伊说,“我只是路过,看见您把面包和钱罐都放在外面……”
“是的,”面包师笑着说,“顾客们可以自己拿,我还在旁边准备了包装纸,您看到了吗?”
“我……”克洛伊刚想说什么,却突然停住了。因为她感觉到了,那种死亡的气息。没错,就是那种像烟雾般弥散开来的死亡气息,在这个充满了香甜气味的小店里,她却感受到了死亡的黑暗与血腥!
“您是外地人吗?”面包师柔和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克洛伊回过神来,发现对方正友善地看着自己,“尝尝我们的样品吧!”说着他从货架上取下一只领口大小的蜂蜜面包,放进包装纸里递给她。
“谢谢,我不能……”克洛伊委婉拒绝。
“请拿着吧,”面包师客气地说,“您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而来,这是我们祖传的特色美食!”
“我……”克洛伊原本不想拿,但为了掩饰自己刚才的异常神情,只好伸手接过,“谢谢!”
她谢过对方的好意,拿着面包走出店铺,心情却仍不平静。因为她不敢相信一个看上去与世无争的小店,竟会有那么浓重的死亡气息!
那个年轻的面包师看上去那么友好和善,恐怕还不知道自己身处之地的危险。克洛伊决定一定要找个机会提醒他。就这样满怀心事地走了许久,手中的面包却一口未动。自从二十多年前离开家乡,她就发现自己不再需要食物。不仅如此,她还感觉不到寒冷。即便是在大雪纷飞的冬天,她也没有任何感觉。虽然时常会为了避免人们异样的目光适当穿得像个正常人,但她心里明白自己早已不再正常。她不再变老,岁月不会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知道这是诅咒,诅咒她将永远像影子一样,对人世间而言只是一片虚无。
不知不觉走到火车站附近,这座别具特色的建筑历史不算悠久,风格却很独特,正面大门有两座塔楼,侧面的钟楼顶端有一尊金色的天使塑像,带有独特的布拉格风格。
克洛伊茫然地踱着步子,无意间在路边看到一团毛茸茸的小黑球在蠕动,仔细一看,原来是只无家可归的小狗。克洛伊喜出望外,走上前去欲伸手抚摸,那小家伙却害怕地躲开了。那小狗看上去只有两三个月大,许是从未被人类抚养过,所以本能地畏惧。克洛伊单腿蹲下,将纸袋里的面包掰成小块放在路边,那小狗小心翼翼地嗅了嗅,随即大口吞食,显然已经饿了很久,兴许生下来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克洛伊怜爱地看着它,再伸手去摸的时候,小家伙虽有迟疑却再未躲避。一整只小面包都吃完了,克洛伊站起来转身欲走,却发现小狗一直紧随身后。或许它从未遇到一个愿意给它食物的人吧。克洛伊不禁心生怜悯,决定不再让它流落街头,于是默许它一路跟着自己。并给它取名Honza,捷克语意思是来自上帝的礼物。
第二天,克洛伊又找到了之前去过的那家面包小店,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昨天的那个年轻面包师正在往门外的货架上摆放刚出炉的新鲜面包,脸上的表情很专注,像个轻度强迫症患者一样,将每只面包仔细摆正,并贴上价签。
“上午好!”看到克洛伊再次出现,对方礼貌地笑着打招呼。
“谢谢您的面包,”克洛伊尝试着寻找话题,却当即决定单刀直入,“恕我冒昧,请问您在这儿开店多久了?”她原本以为对方是刚搬来不久的新店主,不知道这里之前发生的事情。谁知对方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
“大概有十几年了吧,我们家也是外地来的,我继承了父亲的作坊,所以也算是老店了。”
“您这么年轻就继承家业,”克洛伊又抛出了一个试探性的问题,“您的家人还好吗?”
“很不幸,”对方看似轻描淡写地说,“我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父亲也在前不久跟德国人打仗的时候不幸遇难。”
“我很遗憾!”克洛伊说这句话的时候很真诚,却刻意掩盖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她知道对方在隐瞒什么,他的父亲如果前不久刚刚罹难,绝不可能是死于战火,因为她能感觉到店里弥漫的死亡气息绝非人类战争制造出来的。
克洛伊觉得自己的问题很唐突,可又不知该怎样提醒对方他所在的屋子有危险,为了掩饰尴尬只能先行告辞。但她刚欲转身好像又想到了什么:“请问,这里有带香肠的面包吗?”
“当然,”对方笑着说,随即从货架上拿下一只牛角包,“里面有摩拉维亚烤肠,非常美味!”
“谢谢!”克洛伊付了钱,随即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