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揣着那封刚写好的信离开火车站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透。电车已经没有了,只能步行返回。在走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凛凛寒冬,昨晚刚下过的一场大雪在地上形成一层冰晶,踩上去咯吱作响。我裹紧衣襟,抵御着夜晚的寒气。夜色中的老城散发着古老幽暗的气息,高耸的楼房在黑暗中沉默矗立,如同一座座巨大的墓碑,整座老城犹如一片寂静的黑暗森林,杳无生气。我步行来到Rynek Glowny广场旁边的Empik书店,抬头看着这个曾经梦寐以求的地方。如今就要离开了。
我拿出钥匙开门进去,书店早已下班了,偌大的建筑内空无一人,只有数不尽的一排书籍,默默陈列在深色的木架上,等待人们去翻阅。
“让我最后一次陪伴你们吧!”我在心里说。随后找出一只蜡烛点燃——我独自一人不想耗费电灯,也不愿明亮的灯光打破这夜间的寂静——托着简易的烛碟,独自徘徊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间,浏览着那些视为珍宝的书籍。
整整一夜,我就独自沉浸在浩瀚的书海中,最后一次利用在书店工作的便利,尽情享受书籍给我带来的无限乐趣!直到凌辰已过,接近拂晓,才依依不舍地将未读完的书放回去,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令我依依不舍的地方,然后从衣兜里掏出那封写给奥克萨娜的信,郑重其事地放在桌子上,再将书店的钥匙放在信封上,起身欲走。到刚走两步,就发现前面不远处出现一个人影,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心里一惊,还以为来者不善,正准备应对,却见那个人影从书架的阴影中走出来。
“先不要走好吗?”奥克萨娜看着我说,语气平静却带着恳求。柔和的烛光照着她白皙的脸庞,流露出一种从未见过的静谧之美。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书店下班后我没走,一直在这里等你。”
“昨晚?”我惊讶地问,“你一直等在这里?”
“就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一直静静地看着你,你在这里读了一夜的书,我等你一个晚上。”
说着她又往前走了一步,小心翼翼地,像是害怕惊动一直随时会跑掉的野鹿,“我知道你要走,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知道。只是在走之前,能再跟我去一个地方吗?”
她的请求我无法拒绝,因为站在我面前的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古灵精怪、活泼开朗的奥克萨娜,仿佛平日的高傲优越都只是为了掩饰内心无以言说的隐秘情感。不敢去触碰。
冬日的拂晓寒冷幽暗,我们徒步走在寂静的街道上,相对无言。不知走了多久,我们的脚步逐渐远离市区,来到了偏僻的郊外,眼前出现了一片树林,光秃秃的枝叉和树干在阴暗的光线中显得荒凉而诡异。天色还未亮,天边一抹遥远的苍白还不能照亮林中浓稠的黑暗。奥克萨娜点亮了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在树林中摸索前行。就在我纳闷她为什么要带我来这种地方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密集的坟墓。已经发黑的墓碑默然伫立,每块上面都刻满了密集的文字。它们就这样沉默地隐藏在荒凉的郊外,隐没在幽暗的丛林深处。
“犹太人公墓,”奥克萨娜轻轻地说,“很古老,最早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初,如今是犹太区遇难者的万人冢。”
我惊讶地看着那些破旧、密集却错落有致的墓碑,感慨它们的久远。
“你真该夏天来这里,”奥克萨娜接着说,“大自然已占领了墓地的很多地带,再加上新艺术风格和历史主义古迹,既美丽又令人陶醉。”
实际上现在就已经很美了。我漫步在肃穆的墓地中,黑色的墓碑上覆盖着洁白的落雪,四下一片寂静,却又仿佛能听到泥土中的阵阵低诉。我不由想起了早年被德国人迫害致死的父母,他们的灵魂能否得到安息?我甚至未能将他们安葬在这样一处安详的静谧之地,只能任他们的生命消逝在那些残酷的岁月里。
“我知道你的痛苦,”奥克萨娜轻声说,“因为我的族人也经历过和你一样的苦难。我是吉普赛人的后代,我们的民族自中世纪起就开始不断受到各种迫害。欧洲各国相继出台法令,驱逐我们的族人,对违反法令的吉普赛人一律处死。最残酷的是德国人。纳粹统治了德国后,开始对吉普赛人实施种族灭绝,进行灭绝人性的大屠杀。无数吉普赛人在集中营被秘密处死。一些逃出德国的吉普赛人也难逃魔掌,波兰也发生过纳粹屠杀吉普赛人事件。我母亲就是战前从德国逃往捷克的一小撮吉普赛人之一,为了改变血统嫁给了当地的波西米亚人,也就是我的父亲,结果也难逃被驱逐的命运。几岁的时候,父母就托人将我带出边境,半卖半送寄养在波兰一个书香门第的家庭,我的养父也就是现在Empik书店的店主霍兰先生,他从小很疼爱我,我在温暖与祥和的氛围中长大,却仍忘不了自己体内流着什么样的血液。但我表面上必须装作已经忘记,并尽量融入周围正常的人群。”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落泪,尽量显得很平静,我的心中却早已五味杂陈,无比沉重。
“我接近你,并不是为了博取同情,”她接着说,“而是你的眼中,写满了故事。虽然我知道你或许不希望任何人窥探你的过去,包括我。但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你继续这样封闭自己。你如同给自己上了一道无形的枷锁,与所有人隔开,但你的内心早已被孤独侵蚀殆尽!”
“但我注定孤独,它就像我与生俱来的诅咒,没有人能破解!”我没有说出心中的这句话,因为实在不忍心再次伤害这个无辜的女孩。
我站在原地无言以对,奥克萨娜则主动却迈出一步,将一只手缓缓伸向我的脸庞:“告诉我,究竟怎样才能拯救你?”她白皙的手指还未触碰到我的脸颊,突然戛然而止。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极其细微隐秘,我们却似乎同时有所察觉。
我看到奥克萨娜背后不远处的一块黑色墓碑好像动了一下,立马警觉,却发现那根本不是一块墓碑,而是一团伪装成石碑的黑影!就在我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它动得更明显了,原本一人高的影子开始不断扩大,如同一团在阴暗中逐渐开放的巨大黑色食人花,正在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人吞噬!这一幕着实令人恐惧,然而更恐怖的是,那团巨大黑影正张牙舞爪向我们扑来!
情急之下我用力将身前的奥克萨娜推开,自己却躲闪不及,顿时被那团巨大的黑影扑倒在地。
“你来这里,是想为自己挑选墓地吗?”
黑影居高临下地用阴沉可怖的声音说了一句话,绝对不是波兰语,我却竟然听懂了!但我的脖子和肩膀都被死死扼住,任凭我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挣脱!难道真的就要死在这片专门为我们打造的墓地中吗?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阵绝望,但就在此时,黑影的背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接着炸开了一些碎片。原来是奥克萨娜不知什么时候捡起一块破损的石碑残片,用力砸在了黑影的颈背。但古老的石碑已经风化,砸在背上顿时四分五裂,却没起到任何作用,除了将黑影激怒。它抬起一只手一把抓住奥克萨娜的脖子,“你也敢……我还没找你们算账!”说着猛地用力将奥克萨娜像一只小猫一样甩出去,我看到她的身子落在好几米外,重重摔在坚硬的石碑上,跌落在地昏死过去!看到她的样子我顿时既担心有愤慨,趁着黑影抬起身子对付奥克萨娜的片刻空档,我突然使出一股邪力,抽出一只腿用尽全力将它一脚踢翻,随即慌忙起身,撒腿就跑!我必须将黑影引开,决不能再让它伤害无辜的人。但我显然低估了它追击的速度,只是转眼的功夫,它竟然像个捕食的猎鹰一样再度袭来!我躲闪不及,只能钻进那些密集的石碑丛中,试图躲避它致命的袭击!那些黑色的石碑交错纷乱,我像灵敏的兔子一样不断奔跑转向,试图躲避它追击的爪牙。我听到身后不断传来石头碰撞破碎的声音,想必那些狭窄的间隙根本容不下它那庞大狂躁的身躯。但墓地就要到尽头了,前面是一片林中空地,树木稀疏根本无以藏身!就在我打算拼尽全力往树林深处跑的时候,前方空地上突然亮起一团耀眼的白光。炽白的火光中我看到奥克萨娜站在空地上,额头渗着鲜血,高举手臂,手中握着一支被点燃的燃烧棒,白光伴随着火药燃烧的声音不断窜出,瞬时照亮了方圆数米!那团黑影定是惧怕这耀眼的白光,只听身后传来一声痛苦且愤怒的嘶吼,与此同时我已经跑出密集的碑林,奔向前方的空地,一把拉住奥克萨娜继续奔命!奥克萨娜在转身逃命的同时用力将手中的燃烧棒朝黑影掷去,身后再次传来恐怖的低吼,但黑影并未就此放弃追击,因为我们刚跑出去没多远,林中再次传来追踪的声音,而且愈来愈近!
“天就要亮了,”奥克萨娜边跑边说,“我们赶紧跑出这片树林!”树林中无数的枝干高大浓密,遮挡住了晨曦的亮光,但已经可以看到边缘处白色的光亮。到身后追逐的声音也已近在耳边!我和奥克萨娜用尽吃奶的力气拼命跑出最后的几十米,眼前顿觉光亮,还看到了路边行走的路人,那感觉仿佛从地狱重返阳间!我们随即转身去看,只见那只黑影如同巨大的蝙蝠一般张开双翼停落在高大的树枝上,许是畏惧光亮,抑或不愿在人前暴露,只是不甘地盯着我们,并未继续追赶。路上的行人也未发现树林深处的异常,只是略带惊讶地看着两个灰头土脸的人从树林中跑出来,气喘吁吁,却并未有人在意,而是继续为了生计奔波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