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上班的第一天被安排的第一份工作简直就是故意整人的——我一个人负责将所有下架的旧书全部重新整理一遍逐一排列到旧货仓库的架子上。这是一家有四层楼高的书店啊,下架的旧书几乎堆积成山,原本是被随意堆放在旧货仓库里的,后来却被要求像新书一样全部按顺序排列起来,其工作量简直令人咋舌!我知道这是店长的故意刁难,但我绝不会退缩。想让我知难而退?恐怕还需要更多的考验!
我干脆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旧书仓库里,下定决心开干!我先将所有的书架标上字母,然后将所有的书按字母顺序排列上去。这项工作看似容易,实则却花费了我将近两天两夜。我是第一天上午开始做的,晚上趟在厚厚的书堆上稍事休息,天不亮便又开始工作,就这样一直忙到第三天的凌晨,我才好歹地将所有的书全部摆到书架上去。但这还没完,我势必要用更多的时间完成一项更艰巨的任务——给图书分类、编目。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个灾难。因为这意味着我必须将若干架子上的所有书籍重新排列一遍,且不说这些书搬来搬去就是个纯粹的体力活儿,由于书架顶层较高我还时常需要爬上爬下,更是对体力与脑力的双重考验!
连续工作的这几天我每晚只睡三四个小时,其余时间则是秉烛夜战。集中精力工作的时候似乎也感觉不到累,虽然明显能感觉到体力在流失,可就是停不下来。尽管日夜不停地操劳,可分类与编目的工作还是花掉了我三天三夜。但这只是简单地分类,详细的编目几乎又花掉我两天时间,于是当我终于尽善尽美地完成这项任务的时候,已经把自己关在旧书仓库里整整一个星期!第七天的晚上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旅馆,躺在床上就睡得昏天暗地!
翌日早晨我去上班的时候,起初给我指派任务的那个管理员依旧黑着一张脸,问我完成的怎么样了。他的表情简直就是怀疑我在旧书仓库里消磨时间,玩了整整一个星期!可是当我们来到旧书仓库跟前打开门的时候,站在后面的我明显能看到他整个人顿时就愣住了。
偌大的旧书储藏室已经井然有序、一丝不乱!
那人走进去踱着步子看了看,惊讶得嘴巴一直没合上。然后他转过头来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迈开步子径直走出了旧书储藏室。结果没出几分钟他又回来了,身边跟着一脸凝重的书店店长。店长走进仓库打量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依然不悦,以至于转身走出去的时候嘴里明显地嘟哝了一句:“这他妈简直就不是人干的!”
于是,上班的第二个星期,我就有了一份新的工作——将所有的图书登记造册。这项任务的工作量依旧是令人咋舌,不过好在管理员并没有给我规定完成时间,所以它将成为我一项长期的工作。于是书店里的人每天可以看到我在书架间晃来晃去,手里拿着一个本子,一边走一边在上面记录着什么。说实在的,这份工作无比枯燥而又漫长。如果我没有对图书与文字的那种激情,这份工作恐怕没几天就能让我疯掉!但我喜欢与图书打交道,所以也就咬牙坚持了下来。而正是我的这种坚持,让自己有机会再次与她不期而遇。
那是我从事登记造册工作的第四天,当我端着本子在书架间徘徊的时候,她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以为你会离开。”她上来就说了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以至于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我从本子上抬起头来一看是她,不禁有些意外。
“我以为你不会胜任这份工作。”她的笑容还是那么活泼,仿佛秋天里逐渐萧瑟的丛林中一只神采奕奕的小鹿。
“哦,还行吧……”我对她的再次出现有些意外,“怎么,你经常来这里买书?”
奥克萨娜莞尔一笑,那笑容仿佛穿过岁月来到我的面前:“这是我父亲的书店,我是店主的女儿。”
我顿时愕然。
奥克萨娜显然已经看出了我错愕的表情,笑容中带着一丝友善与腼腆。“或许我比父亲更明白一个道理:书店里需要的是像你这样真正的爱书之人,而不是那些衣冠楚楚的白痴!”
她讲话很直接又很坦诚,让人不知所措而又无法抗拒。
我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奥克萨娜看我什么也不说,似乎打算结束这段尴尬的对话。
“那么,祝你在这里工作愉快!”说完,她冲我笑了笑,便转身离开了。
不知是上天的安排,还是命运的捉弄,我竟然找到了工作,并留在了那家庞大的书店里。其实,当奥克萨娜说出实话的那一刹那,我想到了离开。但我没有,因为我需要这份工作。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登记造册的工作完成之后,管理人员开始给我安排一些比较人性化的任务,也许我已经通过了试用期,通过了各种各样的考验,或者店长的千金的确在其中发挥了作用。不管怎样,工作终于开始正常化,我也终于被允许可以休假,于是可以继续开展我重返克拉科夫的真正行动——调查那封信背后的真相!
利用休假时间我去了几趟火车站,多方面打听了一下那名列车驾驶员的生平经历,可惜时间相隔太久了,我问了很多看上去年纪比较大的乘务人员,竟然寻不到一丝蛛丝马迹。我试图找出二十年前的列车表,可那里的工作人员极不配合,两句话说不上来就把我给拒绝了。我垂头丧气,没想到看似简单的事情真正开展起来却如此困难!就这样,我在火车站里徘徊了几天,结果一无所获。累的时候,就无精打采地坐在长椅上,看着周围的人来人往。火车站是个繁忙而嘈杂的地方,除了人头攒动上车下车的旅客,还集结着形形色色的人,有贩卖报纸的、帮忙搬运行李的、贩卖纪念品的,甚至还有专门帮人写信的。那年代受过教育的人不多,有很多需要给远方亲人写信的都要找人代笔。可我从来就不信这种人,他们大多是收了钱写好信之后收起来,说会帮你寄出去,可一旦打烊下班就会将那些信件统统扔掉,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在火车站这样一个各路人马异常繁杂的地方,诚实信用几乎毫无立足之地。
“你这样找人是很费事的。”就在我坐在那里胡思乱想的时候,旁边突然有人说了一句。
我扭过头去,发现说话的正是那个专门替人写信的家伙,每次来这里几乎都能看到他。
“谢谢,我不需要帮助。”我直截了当地回答说。或许是我心情不好,说出来的话很直接很冷酷。不过那人似乎并不在意,继续收拾着他的行头,将便携桌椅折叠起来像画夹一样背在背上,然后拎起帆布包里的一堆信封,装作会将它们带回去尽快寄出。
“怀疑可不是个好习惯,”那人背起行头转头朝我笑了笑,“人与人之间有时需要信任。”
“就好像你会把那些寄托了人们思念与希望的信件扔掉?”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但我的眼神已经表现出了自己对他的态度。我有心事,根本就没有功夫没有心情搭理他。
那人对我微微一笑,然后带着那些行头转身走了,逐渐消失在一团白色的雾气之中。
奥克萨娜似乎已经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
“你最近好像有心事啊,”有一天我推着轮车将新书摆上架的时候,她突然不知从那儿冒出来。“不会影响日常工作吧?”
说实在的,我不喜欢她这种说话方式。别以为给了我这份工作你就可以对我颐指气使!
“放心,”我说,“我很好,一定会专心工作的。”
“比如经常去火车站蹲点儿?”
我停下手中的工作扭过头去看着她。
“放心,我不会告诉我父亲的!”
“我很尊重您的父亲,也很珍惜他给予我的工作。”生平第一次,我迎着一个女孩子的目光,大胆地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可我觉得你这样动不动就突然出现在别人旁边问东问西的女孩真的很不可爱。”
奥克萨娜的目光顿时由活泼、开朗变成了讶异、不解。她愣了好几秒钟,最后丢下句我听不懂的外语,随即转身走开了。
她的背影消失在尽头拐角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刚才那句话对她的伤害有多大,但是话已出口,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或许我在用这种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抗拒。我究竟在逃避什么呢?